“是晞彥來了麽?”白老爺在吉叔的攙扶下慢慢走進花廳。“聽說你一早就來了,許久不見,令尊令堂一切可好?”

    “多謝大伯掛念,家父家母身體安好。”晞彥起身謝過。

    “世舫以前多次提起你的才華,你現在又在學堂教書,也算是小有事業了。世舫這次迴來,我也打算先辦了他的婚事,以後這白家上上下下都要他慢慢接手打理。”白老爺慢慢說道。

    提及婚事,世舫的神情有些黯淡,晞彥也察覺到,笑道:“其實世舫剛剛歸國,一切並不著急,很多事情慢慢熟悉起來也需要一段時間。何況白老爺精神矍鑠,家父還常常說要是身體如您一樣健朗就好了。”

    “世舫和於家的親事是從他出生就定下來的,如果不是五年前他決定出國留洋,親事早就該辦了,晞彥,我一直也把你當作兒子看待,一些話說說也無妨,我們白家到了世舫這一輩也算是獨苗,世明你也知道,這輩子也隻能是瘋瘋癲癲的了,白家不能敗在我的手上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白家的香火也要傳下去。我同意世舫讀書的本意也無非想讓他長些見識,迴來不是還要打理白家的茶園麽?再說,玨兒也是和他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是看著她長大的,那孩子溫婉賢淑,琴棋書畫,無不精通,於家是詩書世家,兼顧繡藝精湛,說起咱們鎮上的''白家的茶,於家的繡''就算是在上海北平,也是知曉的。我年歲大了,這幾年一直盼望世舫學成歸來,繼承祖業,你說一切尚早,我卻已經不能再等了。”白老爺微微有些咳嗽。

    世舫並未說話,麵容沉靜,隻是仍有一絲黯淡,他的心裏此刻說不上在想些什麽,他的愛他自己都沒有理清楚,是安琪還是玨兒,抑或是他到底有沒有愛,一切都亂了,他的確沒有想到他剛剛迴國,麵臨的就是一道難題,而且是一道關乎他終身大事的難題。

    浥昔河邊,世舫和晞彥並排走著,江風徐徐吹來,吹起晞彥潔白的圍巾,世舫的臉上還是一臉茫然,說不清是平靜還是痛苦。

    “我一直以為玨兒有朝一日會成為我的妻。”許久,世舫慢慢說道,兩人佇足河岸,浥昔河依舊靜靜流淌。“五年前,我甚至沒有懷疑過,我以為所有一切都是那樣的順其自然,我甚至沒有考慮過那究竟是不是愛情。”世舫停頓了下,繼續說道,“直到我離開了這裏,我看見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晞彥,你說過中華的振興首先是要虛心學習,你說對於感情,我們是不是應該重新來看一看呢?”

    “世舫,其實你父親的心情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中國是處在大變革之中了,也許什麽都會變,而首當其衝的就是情感的上的枷鎖,而這枷鎖竟都是我們的親人給我們的。家庭是我們第一個要衝破的桎梏,可是真的要做,談何容易?!你是性情中人,一些事不要勉強自己,和你交友這麽多年,我們彼此視為知己,我知道倘若我要你離開家去爭取自由,你未必能夠做到,你的身上背負太多,我是怕你成了《傷逝》裏的子君。”晞彥望著河麵,風過,吹皺一江水。

    “我懂,其實我的懦弱我怎能不自知?我隻是心裏不知道是對不起自己還是對不起玨兒,我和你提過安琪,其實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晞彥,如果要革命,革掉的就會先是我這樣的人吧。”世舫慘淡一笑。

    兩行疏柳,一絲殘照,數點鴉棲。安靜的天地間,隻剩下世舫的身影,拉的細若遊絲的心情,被拋到空中,隨著風吹散了……

    白老爺慢慢踱到世舫的書房,桌案上有一副新寫的字,他探身看過去,原來是一首《點絳唇》:

    一夜東風,枕邊吹散愁多少。數聲啼鳥,夢轉一紗窗曉。

    來是春初,去是春將老。長亭道,一般芳草,隻有歸時好。

    白老爺歎了口氣,默默轉身走出了書房。夕陽西下,點點餘暉,終是消散在這座大宅子裏。

    半個月後,白宅裏人聲鼎沸,掛上了紅燈籠和大紅綢子,上上下下掛滿了大紅喜字,早在一個禮拜前,所有的下人們都已經經過管家吉叔的調配,全宅子都已經幹幹淨淨的打掃過了,白家祠堂的白果亭也是每日敬香,希望祖宗保佑白於兩家聯姻,張媽負責婚宴的準備,整個廚房裏早就已經熱熱鬧鬧的忙活起來,白家的門口每天都有人群圍觀,這門親事成了這座大海與山之間的古鎮最為熱鬧的事,人們茶餘飯後都會津津樂道,白家下了多少聘禮啊,會擺多少桌的婚宴,甚至有人說於家小姐的新嫁衣堪稱於家蘇繡的傳家寶,是於家技藝最高超的二十位繡娘用了近一年的時間完成的,總之,看見的沒有看見的都被人說的像是這場婚禮已經舉辦過了一樣。

    此時世舫正安靜的坐在書房裏,凝痕忙完了給二少爺世明更衣,就幫著別的丫頭們一起忙活,她正抱著一盆素心蘭,吉叔說蘭花不夠喜氣,不宜擺在新房裏,要換一盆紅色的薔薇,凝痕恰巧路過書房,她已經十八歲了,身段不是很高挑,麵容清秀,隻是看上去還是有些清瘦。

    “大少爺,吉叔剛還在找您,說是時辰快到了,要更衣,準備下好去接親。”凝痕說道。

    世舫這時迴過神來,看著凝香抱著素心蘭站在門口,他走過去接過素心蘭說:“一定是吉叔覺得不喜氣吧。”他的手指輕輕掠過素心蘭淡紫的花瓣,一陣淡淡的幽香飄過了兩人之間。

    “把它放在書房吧,你去告訴吉叔,我這就去更衣。”世舫靜靜轉身離開。

    凝痕迴望他的身影,還是寶藍色的長衫,忽然記起了小時候,小世舫問她“你叫什麽名字?”她卻怯生生的沒有迴答。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的麵容還是沉靜,淡薄的神情不是那麽充滿成婚的喜悅。凝痕沒有再想下去,靜靜走過書房,朝花廳去了。

    凝痕走著不自覺的撞上了一個人,她忙低頭認錯,那人卻很溫和的說“沒有關係。”凝痕慢慢抬起頭,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望著她,眼角含笑,麵前這個男子穿著藏藍色的西裝,圍著一條潔白的圍巾,那樣親切的笑容,讓凝痕心裏不覺一震,她知道這是大少爺世舫的好朋友陸晞彥,偶爾的時候路過花廳或者書房會看見他和大少爺聊天。

    “真是對不起,大少爺剛去更衣,一會準備去於家接親。”凝痕淡淡的說道。

    “我知道你,你就是照顧世明的凝痕吧。”凝痕額頭那道傷疤,晞彥剛開始就看見了,淡紫色,斜斜插入鬢角。

    凝痕愣了一下,隨即不自覺的摸了摸那道疤,淺淺一笑。

    喜宴的賓客散去,下人們都在整理,新房裏隻有玨兒蓋著紅紅的蓋頭,紅色的龍鳳燭在燃燒,點點滴滴的蠟油落下來,粘在金製的燭台上,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淚……

    玨兒成了世舫名正言順的妻,白老爺心裏一塊石頭也落了地,在臥房裏,夫人伺候老爺更衣,差下人端來一碗蓮子羹,說道“您這幾天忙的有些火氣,吃點蓮子羹去去火。”

    “世舫今天成了親,我也是夙願達成,待玨兒生下子嗣,白家也是後繼有人。”夫人服侍老爺吃了些。白老爺擺擺手,夫人端走了蓮子羹。

    “老爺,玨兒會是個好媳婦,明年這個時候,您就抱上大胖孫子了。”夫人走到床邊坐下。“我倒是擔心明兒,他也十七歲了,老爺,我很擔心,以後沒有人悉心照料他怎麽辦?”

    夫人歎一口氣。

    “明兒不是有凝痕那丫頭伺候麽?”

    “老爺,我想說的正是這件事。凝痕這丫頭七歲就到了白家,這孩子乖巧懂事,照顧明兒也有很多年。”

    “夫人的意思是想明兒收了這丫頭?”“正是,我沒有能力,生下了個傻兒子,明兒能夠平平安安度過這輩子就是為妻的造化,我也知道要老爺費心物色好人家也是難的,誰願意把自家女兒嫁給個傻子?凝痕這丫頭,我看著也親切,平日裏不似別的下人多嘴多舌,也是老實得很,如果我們待她好些,自然也會收住她的心,等著哪日懷了我們白家的孩子,一切也就安定了啊。”夫人輕輕地捶捏老爺的腿。

    老爺沉思片刻,“梅菱,我知道這麽多年你的心裏一直不暢快,明兒的''自來瘋''我沒有怨過你,你也不必心存歉疚,你為世舫為白家所做的,我的心裏都有數。”夫人聽了,不覺眼淚漣漣,“你提的想法,容我考慮幾日,何況就是辦婚事也要等些時日,梅菱,你放寬心,明兒也是我的兒子,我怎樣都會為他著想。”

    夜半醒來,玨兒看著身邊熟悉又陌生的世舫,帳子外留的一點燭光透進來,照亮世舫的麵龐。玨兒想起小時候她的世舫哥哥帶著她一起在田裏奔跑,還進過茶園捉迷藏,有一次她在鎮子裏看見有賣香甜的桂花糕,就嚷著要吃,可惜兩個小孩子身邊沒有一文錢,世舫看玨兒哭得傷心,偷偷從家裏拿了一吊錢,那天兩個小孩子很開心,他們不僅買了桂花糕,還吃了油酥燒餅,野菜餛飩,有人叫賣著“地羊肉哎!”他們不知是什麽還買了一塊吃起來,還來才知道竟然是狗肉。那天因為自己貪吃受罰,爹爹罰了不許吃晚飯,由於誤吃了狗肉,讓她一個禮拜戒掉葷腥,她自己在屋子裏哭花了笑臉,突然門打開露出一個小腦袋,原來是她的世舫哥哥跑來看她,手裏還拿著半塊桂花糕,玨兒馬上破涕為笑,邊吃邊說“還是世舫哥哥好。”此後每每玨兒想起那個夜晚,都會覺得那個夜晚分外的溫柔,她依戀著他,在她長大之後,得知自己是和世舫有婚約的,她突然覺得心裏溢出了蜜汁,就和小時候吃的桂花糕一樣香甜……不,更加的香甜。

    此時,這個男人就躺在她的身邊,均勻的唿吸,麵容安詳,她的世舫哥哥終於有一天成為了她的丈夫。她輕輕地描摹世舫臉上的輪廓,並不去觸碰,這麽多年,在她的心裏從未懷疑過她是他的,那五年的不能相見,隻有她自己知道有多少個夜晚她因為想念而失眠,多少個夜晚她獨自披衣靠在窗前,看著天上的月亮,默默流淚。她的世界全是他,她甚至從未經過考慮就已經認定了他,那枚香包是為了紀念那個春天,為了紀念在她的記憶裏最自由開心的一天。世舫在她的心裏很高,但是她心甘情願的仰望,並且獻上她的全部心情,而今,她終於成了他的妻了。

    宅子裏睡不著的還有一個人……凝痕,披衣起身坐在窗邊,外麵的梧桐搖曳,周圍很靜,隻有宅子裏的紅燈籠隨風輕輕的旋轉,天上的星有些稀稀落落,月亮也有些朦朧,凝痕突然覺得那像是一雙眼睛,望著她,眼角堆積笑意,“我知道你,你就是照顧世明的凝痕吧。”晞彥的聲音迴蕩在她的腦海裏,她並不是第一次見到他,隻是以前從未有什麽機會說過話,凝痕知道自己隻是個丫頭,這世界上最親的恐怕也隻有張媽了,七歲進了白家,她一直認為自己就像是夜晚才會盛開的暮顏,不是所有的人都會發現她,而她也甘於一種平凡。隻是今日見了晞彥,不知怎麽,心裏像有一隻小兔子,整個一天她都會不經意的想起晞彥臉上的讓人溫暖的平和神情,凝痕當然不知道什麽是愛情,她不認識幾個字,張媽所能夠教給她的無非就是低眉順目,可是她現在很希望她能夠懂得晞彥說的那些大道理,希望可以偶爾走過書房時聽見他的聲音。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這句詩是小時候在世舫讀書時聽來的,那時她不懂得這句詩表達的是什麽,但是她想如果在月明的晚上有一個人會如約守候,那麽這個世界上她就不會覺得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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