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著報紙的屋角,那盞約25w的白熾燈,受到電壓不足的騷擾,大概隻有15w的光照度,就像一個餓得發慌的流浪漢,側目來“看”躺在床上的老太婆,讓老人的麵容上留下一道道起伏的陰影,似魔鬼布下的封鎖線,隻她的眼睛裏有一兩處高光,幽幽地閃著掙紮的火苗,正在舔阿微驚駭的臉,老人一直拉住阿微的手,力氣竟然大得出奇,她的指尖在那枚已穩穩套住阿微右手無名指的戒指上,撫來撫去,不知是否想起了幾十年前……那個時候,是誰把這戒指套在了阿婆的手上?

    被戒指套住的女人,並不總是幸福的,有時候像是被套牢的、血本無歸的股票,卻有人心甘情願、至死也不肯放棄那顆長在指尖的心!除非是給確定的兒媳婦。

    隻一分鍾功夫,老人的手軟下來,被榨幹的油菜枝,也不過如此。阿微的手上,隻留下老太婆生死囑托一般的掐痕。“小陳,你弄什麽?阿婆為何這樣子做?”阿微並非不明白床前贈戒指的含意,她隻吃驚,有一萬個不解,希望小陳不要像個強買強賣的家夥,借著母親的臨終囑托,來實現他古怪的念頭。鮮花插在牛屎上的情況有很多種,比如女人看走眼,把牛屎當蛋糕,比如女孩走錯道,拐進牛欄裏等等。但是,阿微從來不以為小陳是牛屎,即使一時犯了昏要亂插花,也不會插到他頭上來。被女人看成是牛屎的男人,往往是一隻“潛力股”,或者是一匹流落民間的千裏馬,是進入抽獎行列的候選人。小陳的這種單方麵突然襲擊的手法,雖然符合軍事強人一慣奉行的“攻其無備、出其無意,”但也太牛頭不對馬嘴了吧,有點公開“搶親”的意思?阿微渾身直冒汗。

    望著已陷入昏睡的母親,小陳滾出一行淚,跪在床頭說:“娘,你安心走吧,我知道你強撐著難受,現在,你可閉眼啦!”他站起來,要阿微坐在那隻黑乎乎的椅子上:“阿微,我娘得了胃上的不治之症,眼看撐不住,痛得死去活來,卻咬牙支持,一定要看一眼未來的媳婦,我哪來媳婦?就想到了你,娘見到你後如此開心,已心滿意足,我深深感謝你!請別介意,好嗎?”

    阿微連忙拿紙巾來擦額上的汗,我的天!這種事也能假冒?夠缺德!欺騙老人,要遭雷擊的,小陳!這可不像是糊弄某個吃喝拉撒的檢查團那樣,造假造得好,反可得表揚。但是,好像聖人說:善意的欺騙,類似於哄小孩子吃藥,說這藥是甜的,哄那小家夥吃下苦湯藥,好讓他不再跑肚拉稀,至於,是否小孩子將來不再相信別人的話,可忽略不計!如果,大娘有一天好了,從床上爬起來,要小陳和阿微入洞房,怎麽辦啊?阿微可能會與小陳生出個小矬子阿三來?可是大娘沒有那樣好的命,在有孫子以前,老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她要死了……

    在母親死以前騙過她,讓她閉眼,小陳是含淚去做的,阿微為他的一片孝心所撼,對他說:“小陳,還有什麽可以幫你,我身邊還有點錢,把大娘送去醫院吧,打些止痛針也是好啊!”邊說、邊脫下那隻戒指,遞到小陳的手上,小陳卻不要:“這是娘給你的,就是你的了,你放心,對我來說,這不是愛情的信物,是個紀念品,它值不了幾個錢,你也不用難為情,算是我謝你的!”阿微也爽快:“那行,我留著,你娘也可當我娘,我會記住她!”從包裏掏出一千元錢來,塞給小陳:“你急著用錢,得為老人的後事做些準備!”推來推去,阿微生了氣,把錢壓在桌子上,轉身跑出了小陳家的門。

    可能是心靈感應,在阿微的身影消失的那幾分鍾內,小陳的娘醒來了,開始在床上痛苦地翻來滾去,她張開眼來向周圍望,小陳撲過來,知道她是要找阿微:“娘,阿微有事去了,等會就來,您睡吧!”可是娘的眼底卻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痛苦,她的手在胸口抓來抓去,表露出一股垂死的絕望,嘴裏不斷發出:“唉~~~啊~~~”之類來自肺腑的喊叫,小陳慌作一團:“娘,你痛嗎?”老人點頭,眼角卻向桌子上那一堆的藥瓶瞟,兒子忙找出一些藥片,端一杯溫水,送到娘嘴邊,老人像突然看到希望,伸出手來要抓杯子和藥片,卻在空中一劃,又軟綿綿地落到被子上去了。小陳想抬起她的身子,卻感覺她的身體到處發硬,沉得像澆鑄的鐵錠,隻能稍捎扶起她的頭,把藥丸放到她的嘴裏時,老人卻直發嘔,溫水流到口腔內,隻咕嚕一聲,就又吐了出來。在母親就要麻木與再次昏迷的那一刻,阿陳終於把藥片強灌到母親的腹中,他期待娘會好過一些!

    過了十分鍾,老人在床上突然大吼起來,一口鮮血從頭頂飛濺,有一尺多高,房間裏頓時充滿血醒味,像是在某個屠殺生靈的場所常能聞到的氣息,那盞昏暗的燈,也似乎更暗了,它的玻璃罩上,可能也沾到了在空氣中遊離與飄浮的血沫。小陳撲到娘的麵前,他的雙手,摸到了被子上的血,它仿佛是從娘的胸口滾滾流出來的。

    從喉嚨裏發出一種分不出音節的怪叫,老太婆的臉也扭曲得像抽象化的、被撕破的臉譜,那雙眼睛就要暴出眼眶,她猛然抓住小陳的雙手,住自己的脖子上按,小陳明白:娘要他掐死她!小陳嚇得跳到一旁,娘卻繼續在床上痛苦地扭動與嘶啞地叫,她的眼睛在四處找人,他再次撲到床邊,卻驚訝地發現,母親的眼睛正在向上翻,隻能看見眼白,牙關卻緊咬,那是怎樣一種恐怖與痛苦,沒有第三個人能知道……娘的枕邊還有一個枕頭,從前是小陳爹的,上麵好像也有血、還有爹的影子,爹好像在流淚,他那隻曾舉起一百磅大錘、砸在白鐵板上的手,似伸過來,要擦去娘臉上的淚與血,他有些力不從心,做得不是太好,反而弄得娘的臉上一團糟,迷亂中,小陳走上前來幫了一把,他的手用力在娘的臉上擦拭,有幾次,曾把母親那個高高的鼻梁也壓低下去……

    當小陳清醒過來時,發現:那隻枕頭,沉甸甸地壓在母親的臉上,娘已沒了唿吸!剛才,他竟然用這隻枕頭,封住了母親唿吸的通道?把那隻枕頭移開娘的臉,看到她高高的鼻梁上,留下枕巾粗大紋理的壓痕,她的嘴也沒有再咬牙切齒了,已舒展開來,她臉上的血,已凝固,娘,已死了!

    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小陳也快要死了,他是個孝子,也是個逆子,殺死垂危母親的人,在有皇上的年代,要千刀萬剮,要割夠一千刀才斷氣。小陳這會兒也像被割了一千刀,卻還沒斷氣,他注定有忍受幾十年不消的切膚痛!他的臉上也沒有淚,卻如釋重負,好像一個有作案動機的罪犯,終於狠下毒手,至於自己是會被槍斃或是注射死刑,都已無所謂。忽然看見娘的一束頭發,在昏暗的光中飄來飄去,娘很愛清潔整齊,從來沒有錢去買護膚霜之類,卻總把那一頭花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小陳拿來一把梳子,在娘的頭上梳理,卻忍不住地喊:“娘,兒子為您梳頭呢!”

    娘的臉,用清水洗過以後,有一種打過蠟的光滑,娘從前也是個小丫頭、是個美人,如今卻老了、病了、在兒子的手中斷了氣,娘要是知道會是這樣的命,當初一定打死也不會嫁到陳家來。阿陳買來一對白燭,燒在娘的靈前,又買了一份熟的豬前腿肉,敬在案上,跪著叩頭,哭著要娘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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