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已悄然光臨這個南方古城,西伯利亞的雲,也趁虛而入侵犯了208號樓的天空。烏蘇裏江以北那片廣闊的地區,原本屬於中國,在19世紀末,我們失去了它,就像208號樓失去的青春,已成了一個遙遠的夢,可是它的內心,依然癡戀故土?要不然,為何會在在最殘酷的冬天,縱橫千裏,把北國的雪,捎到溫柔的江南?昨天,阿微還是穿著薄薄的羊毛衫,今天,窗外飄起了冰清玉潔的雪花,阿微不得不穿上了那件阿方活著的時候送給她的、咖啡色半長大衣,那雪絨花落到衣料上來時,在一瞬間就融化了,凝成近乎於淚珠的水滴,不透明的天幕上射過來的光,讓那水珠帶上了一種朦朧的銀灰色,仿佛是阿微的心情,說不清是白、還是黑……

    單總的手,伸到阿微懷裏來的時候,微為何會那樣軟弱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昨晚,他在吻上她的臉時,她竟然迷幻地以為是在阿方的厚厚軟嘴邊徘徊。

    失去愛的女人,是不是更容易被別的男人所表現出來的、看上去動人的舉止所打動?微似乎已經感覺到,單之健這個中年男子的影子,試圖排擠阿方留在她心中最後的堡壘。可奇怪的是:她幾乎一槍不放,就放棄了前沿防線,隻在單之健要發起總攻的那一刻,她突然看到了阿枝的身影,仿佛看到阿枝從單總辦公室裏出來,透過她白色長褲,可以看見她的綠色內褲,有半邊還勒向一旁,那是單總的傑作,單總現在也要把阿微的內褲拔向一邊……阿方好像是從歌吧的門外突然闖進來,劍眉下的虎眼,射出銳不可當的利光,他的厚嘴,在壞壞地笑,他說:“我要宰了那個有婦之夫!”阿微嚇了一跳,阿方啥事都敢幹,死了變成鬼,他的膽子會更大,阿微想到阿方曾經那樣把她端起來放到腿上,他是如此的強壯,也許,他生來就是個鬼怪,他殺起人來,力量更大!阿微驚惶失措,一把推開了單之健。

    一夜未眠,微的心裏像砸碎的蕃茄,成了一團糊。如果,單之健是個沒有老婆的女人,那有多好?或者,有老婆也無妨,隻是不要有那樣多的、別的女人,那有多好?或者,一切都無妨,隻要他今後能一心愛阿微,那有多好?但是,阿微感覺,事情一定不會是想像的那麽好!她有點後悔昨晚的失態。

    當女人獲得單獨思考的機會,男人就失去很多機會。昨晚,在歌廳那種充滿騷動的場所,在視覺、味覺、觸覺都對性的誘惑力表現旺盛的沉迷時,阿微的性腺,有些不由自主地在迅速分泌,類似於發情期的母獺,很容易被雄性的獺子撲倒在地。阿微昨晚差一點就要被撲倒,能逃了出來,隻能說是僥幸。現在當阿微思前想後,運用女性最敏感的神經,最細密的心計,反反複複像翻炒花生米一樣小心翼翼,她竟然驚恐地發現:昨晚,幾乎犯下大錯,現在如果單總再伸出手來抱她的腰,她定會打他一耳光,並痛哭得像被土匪搶去當押寨夫人一樣的驚天動地!男人的機會,是女人給的,當女人想清楚以後,尤其當一些高瞻遠矚的女人把男人看透,男人的好運就結束了。

    端上一杯熱咖啡,單總跟上剛剛冒著飛舞的雪花來到辦公室的阿微,把咖啡放在她的麵前,順手把辦公室的門關起來,伸出被熱空調烘暖的雙手,去捧她的臉,並把嘴送到她的脖子上。

    “單總,請不要這樣!”阿微大叫,單總吃驚不小,這女人怎麽啦,昨天不是這樣做過了嗎?哦,是要禮物,是的,美女們的要價通常很高,“微啊,過兩天就是聖誕節了,我送你個鑽石項鏈,還有,我會給你一張銀行卡,你想要什麽,自己買,行不?”出乎意料,阿微卻說:“不要,單總,我以後當你的表妹吧,我不能當你的情人,真的?”單之健覺得事情變得太快,有點受不了。

    女人心思為何是如此反差巨大啊,昨天還是陽光,今天漫天白雪,熱就熱死你,冷,就把你凍成植物人,單總卻也聰明,他感覺對工廠的每一次善意表現,比鑽石、金卡之類,更能讓阿微對著他笑,她喜歡有善心的人!單總對著電話喊:“魯剛,立刻通知召開廠務會,討論在聖誕節前給工人加工資的事!”這招真靈,阿微端起了那杯就要冷的咖啡,大口喝,眼睛,在杯子邊緣對他溫暖如春地射來柔軟的光芒。

    反對!反對!聽到單總在會議室裏宣布了要給工人加工資的方案,關廠長頭一個站出來反對:“我們廠的員工,不能給多了錢,讓他在吃飽飯的尺度上剛好,如果給多了錢,他們做不出更多的產品,反而多了一些驕奢。”阿微聽得此言莫名其妙,單總也感覺冒火,憑心而論,他還是有些真心想提高員工待遇,一來,樹立公司形象,如果,人家知道這個似乎有大老板介入的廠子,工資平均隻是600元,這是個啥形象?二來,他要使員工知道他與前任廠長不同,有以人為本的理念,況且,工資在企業成本中並不占很大比例,隨便少開幾次客餐,省幾次差旅費,就足矣。最後一點,他懂得:此舉,將確立他在阿微心中的形象。“關廠長,你的話,我聽不懂!”

    舊調重彈,關廠長與幾個科長一起,開列了十幾項設備更新條目:“單總,技術改造還缺錢呢。先生產,後生活,這可是老傳統!”他那幫兄弟齊聲咐和。

    魯剛站出來發言:“可以搞小改小革,讓現有設備適應目前的生產,我算了一下,這樣隻要投資十幾萬元就可以,而不是關廠長提出的五百萬!”他把一本計劃書遞到單總手上,阿微此刻感覺魯剛像個好漢,敢於講真話,鼓起掌來!關廠長一班人轉而攻擊魯剛的計劃,有人私下裏說:“這家夥漢奸!日本人打來了,這小子第一個賣國!”事實是:小改小革那點錢,讓辦事的人如何得迴扣?做技術的人,喜歡賣機器,賣來機器用不用得上沒關係,隻要能提成!這是關廠長們真實的打算。他料定單總暫時要有求於他,否則他一拍屁股走了人,把廠裏的技術資料弄走,讓外行的單總一抹黑。

    把工人看做奴隸這種想法,在關雨悠的腦子裏,已有些年頭。盡管,他也出身於農民家庭,父母都是個老實巴交的農家人,母親趕了幾十裏的路,來到當廠長的兒子家裏,給小孫兒帶來幾塊粘巴,卻從不進門,隻站在門口,把東西遞給抹著濃鬱香水味的兒媳婦,轉身就走,她怕兒媳嫌她髒……

    關廠長已經脫離他所出身的那個階級了,對工人不知從何而來一股子鄙視。他今天來上班的時候,在辦公樓前遇上了小陳,一張嘴,小陳聞出了他嘴裏濃重的酒氣,小陳覺得,從前工廠的停產,也許是關雨悠把工廠的機油全換成了酒,因此馬達轉不動。小陳也不知道與廠長碰上了,該不該笑著說:“廠長好!”廠裏的管理條例中就有:“員工與上司遇見,應微笑問好,違反一次罰10元!”當小陳邁著短腿,勉強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說關廠長你好的時候,感覺有一種壓迫的難受,可是,關廠長,隻從鼻腔裏像死鬼分離出的一縷遊絲,哼了一下,心裏卻分明罵了一句:“奴才!”某些企業的家長式作風,以冷若冰霜的殘酷,取代了最起碼的人性與人情。

    工業革命的道德成果,是由人本主義,取代對人性的壓抑與摧殘,以此看來,我們的工業革命,遠遠沒有取得成功!單總為工人們加工資的計劃受挫了!阿微傷心地坐在會場裏!窗處的雪,飛揚跋扈地飄散,魯剛走近阿微,遞上一方紙巾。單總自已點燃一支雪茄,大口吸了起來,他有些氣憤:這個工廠不可救藥了!暗中圖謀著一個計劃,這個計劃,隻有他一個人知道……

    聖誕節之夜,在沒有禮物的黃昏,終於來臨了,魯剛看到一個女工友的孩子來找她,求媽媽賣一套十五元的名信片,那女工友對孩子說:“十五元,這是一隻雞的價錢呢!太貴了,仔仔啊,我們隻買一張吧!”聖誕節不是屬於隻拿500元的工人們的,聖誕老人的鹿車,似乎永遠不會來到他們的眼前。孩子哭了……阿微看見魯剛遞給那女工二十元錢,並給了一張小紙片,讓孩子看,那孩子竟然笑了!

    魯剛上辦公樓來時,阿微問:“你寫的什麽,能讓孩子笑?”他說是一首小詩,“讓我看看!”微說。魯剛抓起筆來,寫出了那首詩:

    《聖誕夜曲》——“有歡樂的時光為何難受、聖誕的夜晚點燃小燭;約翰、聖約翰,你是否帶著上帝的詩書、好讓我的雙手不是那般孤獨?有溫暖的時節不曾空擲,聖誕的夜晚、風不吹小屋;孩子、好孩子!今夜你不用再對著窗外哭、外麵的鬆枝上是雪的禮物;有上帝的降臨就是希望、心中的祈禱,是我默默地為你祝福!”

    看完這首詩,阿微沒有笑,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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