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虹霞街,彎延著從下水道裏漫出的汙濁黑水旁滑行,再溜過一個公共衛生間左側,爬上一條像盲腸的小道,就看見了208號樓,孤芳自賞地直立在被人忽略的角落,它的輪廓也快要被夜色淹沒了……阿微跟著小陳走到樓前時,一個黑影正對著一堵斷牆渾身打抖,還聽得見有細水柱衝刷土磚塊所特有的那種既互相碰撞、又忙著吸收的奇怪響聲,空氣中也有一股腥燥的熱辣味。那影子聽到有人來,卻並不驚慌失措,像出操的士兵,有節奏地上下連抖了三次,雙手放在腿間,磨磨蹭蹭地側著臉,唿了一口氣,若無其事地從阿微這個重迴舊居的女人身邊,大模大樣地走了。晚上,208號樓的下麵,總會看到這樣被尿逼急的男人,對此,阿微也見慣不怪,隻掩著鼻,快步進了黑洞洞的樓。

    點燃了打火機,小陳低頭看見地下有幾支一次性針管,這兒每天晚上都會丟下含毒品的針管,像是208號樓要打興奮劑。這個城市,有的人可以不吃飯,卻不可以不吸食海洛英,因此創下吸毒人數全省最高的紀錄,他們錢的來源,無人知曉。“先去看看阿婆吧!”阿微對小陳說。阿婆的房門緊關著,卻看見有燈光,小陳敲門!門內無人應答,阿微慌了神,怕是阿婆病了,阿微叫:“阿婆,小囝囝,在屋裏嗎?我是阿微呢!”門內立刻有個小孩子的聲音:“微姐姐,你迴來啦!我開門啊!”門唿地拉開,一個小女孩捧著一隻碗,出現在門邊,微一把抱住她:“囝囝,為何又瘦啦?”

    孩子的碗裏,是一團白米飯,上麵蓋著一些紅辣椒醬,她的嘴被辣得紅嘟嘟,“婆婆呢?”“奶奶去排擋上撿飲料瓶了。”阿微心酸,囝囝長到快五歲了,還不知道電視是個啥,晚上就是一個人在燈下看迴收來的舊小人書,如果有一天囝囝在夜裏,再也等不迴婆婆的身影在門口出現,她還有什麽是可以等待的呢?微把帶來的糕點糖果,塞到了孩子的手中,囝囝的手很小,把一粒糖放到嘴中時,小女孩子竟然哭了起來:“微姐姐,不要再走啊,我想你!”

    阿婆的臉忽然伸在門口,低照度的光漫射在她的臉上,竟是那樣張惶失措,皺紋橫生的皮膚,像是久經風吹日曬的幹旱地,即使是再等待一個秋季,也得不到一絲小雨的滋潤,注定會在某一天變成沙漠與荒原,在看到阿微的那一刻,阿婆的臉上終於下了雨,卻是淚的雨珠。“阿微,是你嗎?”“是的,是我,婆婆!”阿微看見阿婆幹柴一般的手中提著個編織袋,那裏麵有七八隻玻璃與塑料瓶,這是她今晚的收獲,婆婆還沒有吃晚飯,有時候,她感覺能頂過去的話,竟然一晚不沾一粒米,卻問:“阿微,你吃了嗎?”一直以來有人嘲笑這句中國人的見麵語,但是,阿微能體會到,這句話語中最真切的溫暖與關懷,她再也忍不住,對小陳喊:“你快去買五十個煮水餃,另外再弄兩份小籠包!”

    囝囝吃水餃的時候,要喂微姐姐吃,小陳抱著她,那雙小小的手就把一隻熱乎乎的大蔥肉餃,穩穩地送到阿微的嘴裏去了。生活的成本很高,可是,歡樂卻很容易得到,有時多撿幾隻飲料瓶、有一頓熱的晚餐,就會讓苦澀的人們開心,阿微也笑了,她在囝囝的臉蛋上親了一下,是那般甜蜜。阿微以兩片柔軟嘴唇,溫暖地貼在孩子的腮上時,竟讓小陳也起了相思?他不自覺地在燥燥的臉上摸,那兒空空如也,有點癢,怕是要起風火砣砣,他又補充摸索了兩下,偷眼從後麵看著阿微的腰身……

    微的身上,現在有單總發放的工資,那是三千元,裝在一個牛皮紙信封裏,把過去的積蓄加在一起,總共也有八九千啦。她掏出一千元,塞到婆婆的手裏:“阿婆,這錢你留著應急吧!”轉身拉著小陳上了樓,阿婆在後麵追,小陳返迴去說:“阿婆,微現在投在一個大老板旗下當幹部了,是我們廠的行政助理呢,她可能也跟著廠長分了不少的黑錢,這錢,你老留著唄,不然微會以為你嫌少,再給你兩千!”阿婆真讓他給哄住了,卻激動得一夜未眠,燒了一把香,她覺得阿微是天宮下來的仙女,隻有仙者,才不會嫌棄像她這樣讓人避之不及的貧苦老太婆。

    “你剛才胡說些什麽哪?”阿微指著小陳的鼻子,看見微生氣,他卻嗬嗬笑,今天一直在想,阿微是否已成了那個單總的情婦呢?男人在這方麵有天生的警覺,就像是圍著母獺瞎轉悠公獺,聞得出母獺發情的氣息與反常,盡管,當傷風感冒時,或者讓腐敗的食物弄亂了嗅覺感應係統,搞得判斷失誤,但,小陳對阿微傍大款的可能性,鐵了心腸地寧可信其有,因此總在心口窩著一股子酸氣,他怕微會離他越來越遠。在潛意識裏,對阿微執迷不悟的單戀加暗戀心態,雖然橫豎隻能給他帶來煩惱,但他還有那麽一點癡心妄想:世上沒有一直清醒而不犯錯誤的棋手,總有失誤,萬一阿微一時糊塗,飛錯了象,讓他跳馬臥槽將了軍,也不是可能呢!現在的情形,阿微卻似乎當上了二奶,真他媽的蹩氣窩火,但願阿微能過得好,可是怨氣,還是從他的話語中流露出來,他也從不知掩飾。

    “為了讓阿婆收下你的錢,你別管我說些什麽,隻當玩笑好不好?拉倒,下次不說了,這話是有點難聽,嘿嘿!”小陳貼近著門,在開鎖,迴頭對阿微鼓起腮幫子傻笑。阿微的身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女人味道撲進了他鼻腔,有如汽油鑽進了鍋爐的門,“騰~~~~”猛烈燃燒起來,小陳幾乎要窒息,那鑰匙竟然幾次插不到鎖孔裏。阿微等得心煩,迴頭去看那天上的月亮,它清輝如銀,像是漫天在飄著銀子的霧,月是一種無邊的想像?它從208號樓的屋角滑落下來,照在那隻公用水龍頭上,有幾處輪廓光,勾勒出它彎曲的身體,金屬的質感,也隱藏在一片溫柔之中,有一線細水流,牽腸掛肚般在斷斷續續地滴落,有如純淨的初乳,卻又濃鬱得像油……

    “啪~~~”小陳終於打開了門,阿微又迴到了從前那個“家”,她拒絕了單總要她住到賓館裏去的好意,在她看來,這208號樓,比賓館更有安全感,晚上,會睡得更安穩,這裏有阿方的影子。她非常明白:住到賓館,單總可能會在不適當的時候,突然出現在門口,那會是怎樣一種恐懼,她不隻懼怕單總這個有婦之夫的侵擾,更懼怕自己有可能會把持不住,就像阿枝一樣,落入爬不出的黑洞!!“哎,還是這裏好啊!小陳,牆上也新刮了膠呢!”阿微發現屋內漂亮些了,小陳點頭:“這是為你準備的,我就知你早晚會迴這兒來。”“好,阿陳,我會與單總一起好好把廠子振興起來,把你提到工長的位置上去,以後,我們好好幹,我也要買上自己的住房!”小陳樂啦:“行,我也弄個官當當,嗬嗬!我聽你的!”阿微伸手遞過五張紅色鈔票,小陳怒:“幹啥?你錢多,逞能?說好免費給你住的!”“逞能的是你,我知道,這錢對你很重要!我與單總說過,租房費500元,公司報銷。請收下吧!”小陳一把接過錢:“也罷!我留著養兒子吧!”

    當阿微把小陳送出門外時,那公用水龍頭,還在滴滴嗒嗒,更顯出氣氛的寧靜。阿紫的房間裏,沒有燈光、也沒有動靜,她今晚又在哪個地方沉醉未醒?那月牙兒,是在等待阿紫迴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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