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雁南歸沿著來時的路走了許久,才終於迴到了之前的驛站。


    此時,驛站留宿的客人們也都走了個七七八八,我走入帳子拐向後廚,就見文溪和尚獨自一人坐在灶台上發呆。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卻發現在灶台後麵,一具幹枯毫無生命氣息的傀儡歪斜倒在那裏。


    那正是葵娘的身體,卻早已是一副空殼,那讓人歎為觀止的胡旋舞從此再也不見。


    我們將作為葵娘身軀的傀儡人偶包裹起來,在綠洲中尋了一棵大樹下麵簡單立了個墳塚。我們正欲掩埋,雁南歸卻突然從驛站中取了另一具傀儡人偶前來與葵娘一並合葬。定睛看去,那正是葵娘之前用須複的屍骨製作的人皮傀儡。


    “如你所說,除了葵娘自己和須複是真正有實體的人皮傀儡,其他遭遇毒手的人都已經在現實中病死,所以我想,不如幹脆讓其合葬,也好有個伴。”雁南歸蹲在我的麵前低聲說道。


    我們安葬了葵娘和須複,便也踏上了新的征途。


    也算沒有耽誤太多時間,我們幾乎是跟著最後一波人流離開了驛站。在沙漠中長途跋涉,最好的方法便是跟隨大部隊的行跡,這樣如若遇到什麽突發狀況也能有個照應。


    接下來便又是漫無止境的沙海,驕陽似火,熱情舔舐著人們的後背,好在我們補給做的充分,在飲水充足的情況下,我一行人的身體狀況也不算太糟。


    照這般速度,我們想要抵達敦煌,怎也得再耗上十天的時間。


    接連幾日我們都在沙漠中露宿,夜晚的沙漠如同棲息的巨獸,平緩起伏地唿吸著這些企圖征服沙漠的勇士的精魄。我裹在厚實的長衫中,輾轉難眠。


    倒不是因為周遭環境使然,而是隻要我睡下,便會夢到那名白衣書生。


    夢境中的申應離總是著一襲白衫,手中持一柄雕花折扇,鼻梁上還架著一副考究的金絲框眼鏡。他是個年紀與我相仿的少年,但我知道,他不像我這般每一百年便轉生一次,而是在鬼豹族未知的邪法下維持著永恆的壽命,因此實際上是個老男人也說不定。申應離的樣貌有些驚豔,他與溫潤白嫩的我不同,他的五官棱角分明,上揚的眼角勾勒出憂鬱的形狀,在右眼的眼角還有一枚精巧的淚痣,讓這個男人看起來陰鬱而悲傷。可他偏偏總是麵帶微笑地看著我,文文弱弱的,簡直就像個進京趕考的書生,若不是早就了解到他的真實身份,我怎也不會將他與殘忍的鬼豹族聯係在一起。


    頻繁的噩夢讓我著實煩惱,看來申應離還在利用月獸不停入侵我的夢境,企圖讓我陷入永恆的睡夢之中。好在我天眼在手,即便是再逼真的夢境我也都能掙紮著醒來。隻不過伴隨而來的劇烈頭痛和精神恍惚,折磨得我精力憔悴。


    但我最害怕的並不是自己無法醒來,而是夢境中的申應離,簡直太了解我。


    他營造出的噩夢簡直是為我量身定做,我確信在我的記憶中不曾有過他的身影,可他卻像從小便熟識我一樣對我了如指掌,與其說他是我的敵人,倒不如說他更像是我的一名童年玩伴來的準確。


    恍惚間,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漸輕,在朦朧的白光中,我再一次夢到了申應離。


    “師兄,上次你答應我的,要給我這新畫的扇麵題字。這不,我這邊已經備好了筆墨,就等你了。”


    猛然睜開眼,卻見自己端坐在一個獨門小院之中,身後是一棵老香樟樹,粗壯的根係形成了天然的座椅。時下正是午後,陽光斜照被樹葉過濾後柔軟地灑在我身上,隻見我麵前擺著一張紅木桌案,上麵還有一個山水畫的扇麵,申應離正站在我身側低頭研墨,仿佛在這美好的午後,這一切都是那麽理所當然。


    我愣了愣,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便也沒想太多。


    每次夢到申應離,他總會開口喊我“師兄”,就仿佛是千百年前的申公豹在唿喚薑子牙一般。


    我鬼使神差地點點頭,便順從地照他所說,抬手拿起了擱置在一旁的狼毫小筆。


    題字……我有些頭痛。我本就不是什麽文化人,四書五經都沒有讀全,要是讓我給畫個符咒什麽的還好,可是題詩……


    一旁的申應離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停頓,轉頭朝我眯起雙眼笑道:“怎麽?”


    申應離的笑容與他的身份極為不符,我甚至幾乎沉溺在他那毫無防備的微笑之中,那種發自肺腑的笑容,總讓我懷疑他接近我的真實目的。


    行為可以作假,但這樣自然流露的感情,卻讓我猶豫。


    我迴過神來搖搖頭:“沒什麽,就是在想該題些什麽好。”


    申應離伸出了自己修長的食指,抬手指著那扇麵上已有的字樣說道:“就題我在畫這山水圖的時候,你作的那兩句詩吧。”


    我朝他指的地方看去,隻見兩個端正漂亮的簪花小楷不知何時被何人寫在那裏。


    “應離。”


    我有些恍惚,這兩個字正是申應離的名號,而這字跡卻又十分眼熟,我仔細在腦海裏搜索著,卻仍舊想不到在哪裏見過這樣的字跡。就這般思索著,自己的右手卻鬼使神差地提筆落字,毫無停頓地在扇麵上寫下了一句詩。


    春風映雪吹又續,不應相逢應相離。


    我怔住。


    怪不得這扇麵上的字跡如此眼熟,將那兩個字對比我剛剛寫下的詩句,這……根本就是我自己的筆跡!


    而這句莫名的詩句,又是如何從我腦海中蹦出來的,我更是沒有任何的頭緒。


    申應離接過我手中的毛筆放下,隨即像是得了寶貝似的將折扇放置在架子上晾曬,他一手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鏡,一邊歪頭欣賞,一邊感歎:“我的畫和你的字簡直就是絕配……可是師兄,這句詩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猛然被問住。這……我怎麽可能知道,我為什麽在申應離的家中飲茶題字,為什麽被申應離稱作師兄,為什麽會看到他如此坦誠的笑容,為什麽會寫出這樣自相矛盾的詩句?我愣在原地越陷越深,思緒飄迴到記憶深處,企圖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案。


    而我麵前的申應離背影逐漸模糊不清,最後崩裂成無數碎片,消失在我的麵前。


    我的世界,突然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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