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演道人倚在椅子靠背上,手指輕點桌案,笑著搖搖頭,娓娓道來了一段五十年前我師父與妖女血莧大戰的故事。


    “我常年遊曆四方,廣交好友,並無固定居所。五十年前,我在深山中閉關修煉之時,遭到了邪物的暗算,身中劇毒幾乎斃命。所幸友人……哦不,是當時的薑潤生路經此處出手相救,我才算撿迴了一條命。後來,我就定居在蓋帽山上這座廢棄的道觀中養傷,期間,薑潤生也隨我一並住下,我倆整日餐霞飲氣,促膝長談,觀日出日落,賞雲卷雲舒,夜釣、下棋、品茶、論道,好不快活。我自認為見多識廣,可他卻像是活了千年一樣,天下之事無所不知。他甚至捉來一些弱小的妖物,教著我們如何打麻將。遇見他之後我才認識到,原來世間竟有如此多的有趣之事。”


    原來我師父在收養我之前並不是一直孓然一身,還有夢演道人這麽一個摯友,可我從未聽他說起過。我放下手中的紫砂茶杯,示意夢演道人繼續說下去。


    夢演道人將手中的浮塵放在雙腿上繼續說道:“可是,不管我倆怎樣玩樂,薑潤生卻終日唉聲歎氣,似有什麽難言之隱。後來才聽他說起,他與妖邪種族鬼豹有著巨大的矛盾,而鬼豹族妖女血莧更是他的宿敵,他們二人糾纏多年卻始終分不出勝負。當時我轉念一想,就提出了想辦法讓血莧動情進而暴露弱點的方法。”


    我聽後不由得疑惑起來,為什麽我從未聽師父提起過他與鬼豹族之間的矛盾,難道是他在故意對我隱藏什麽?鬼豹族是申公豹創立的種族,族人是人類與豹精的後代,身居蠻荒,力大無窮,過著原始人一般的粗糲生活,在與朱雀族的大戰中我便已經見識過他們的威力了,我師父又怎麽會和他們牽扯到一起,甚至幫助朱雀化身流火牆抵擋鬼豹進攻,難道說,我師父也是為了保護天神之力?


    我不得不打斷了夢演道人的話問道:“那……我師父是怎麽與鬼豹族結仇的?”


    夢演道人搖搖頭:“友人當時隻說,這仇恨是由來已久的事情,具體因為什麽,我不得而知。”


    “那我師父……有沒有提到過南極門後麵守衛著的天神之力?”我再次追問。


    夢演道人的笑容消失,眉頭微蹙問道:“友人說的,可是維持時間正序、保障日夜交替四季輪迴的天神之力?”


    我點頭:“正是。”


    夢演道人抱歉地迴答:“天神之力代表著時間,是我在一本古籍上看到的,薑潤生不曾對我提起過。不過……他似乎是說過要保護什麽東西,但我當時並沒有在意,而是專注於想辦法幫助友人戰勝血莧。”


    線索斷裂,無奈,我隻好示意夢演道人繼續。


    “血莧畢竟是個女人,美色出眾,並且在鬼豹族中享有極高的地位。因此薑潤生便在我的指點下,轉變了一直以來對血莧針鋒相對的態度,而是拿出了極大的耐心和心思,去變著法得討血莧的歡心。


    “薑潤生本身就是個富有情懷和故事的男人,果不其然,他眼眸中那滄桑的憂鬱逐漸吸引了血莧的目光,血莧也如同融化了的冰川,從此看薑潤生的眼神中就帶了一絲異樣的光芒。


    “原本按照我的計劃,友人隻需在日常與血莧的交往之中趁其不備給對手致命一擊,他與鬼豹族的糾葛就可以告一段落。可是到了後來,事情發展得已經脫離了我的控製,雖然薑潤生總是以時機未到來搪塞我,可我看得出來,薑潤生的眼眸裏,也出現了猶豫的閃爍。”


    我愣住了。我師父……居然假戲真做,真的愛上了那妖女?


    “不知是日久生情還是相愛相殺,二人的感情迅速升溫。後來,薑潤生就不再迴道觀了,道觀中也終日變得冷清起來。我無所事事耐不住寂寞,就隻好選擇離開了道觀,繼續雲遊四方。


    “就這樣不知道又過了多久,一日,我突然收到薑潤生的一封飛鴿傳書,書雲:


    聞說故居雪花開,風吹盡,白皚皚。我織一片明月光,願為君司南。長亭久空道且長,酒空杯,思君歸。


    “我閱後欣然赴約。那是一個漫天大雪的雪夜,薑潤生約我迴到這道觀,就在那棵千年古樹下溫了一壺黃酒,我倆沐雪而坐,對飲長談,一醉方休。那簡直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漫長卻又最短暫的一夜,我們都說了些什麽我早已不記得了,隻記得我倆觥籌交錯,耳邊還恍惚有行酒令在迴蕩。可是,清早酒醒,對麵卻早已無人。大雪掩蓋了薑潤生離去的腳印,我無從知曉他到底去了哪裏。三天之後,山下傳來消息,說是妖女血莧被人重傷擊敗,落入山崖之中。那時候我就知道,薑潤生怕是再也迴不來了。”


    夢演道人說罷,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惋惜的苦笑。我從沒想過夢演道人居然與我師父感情這麽深刻,即便是已經過去了五十年,再度提起,夢演道人對我師父的不辭而別也仍舊如此惋惜。這一刻我才明白,之前夢演道人看到我眼神中閃爍的光亮,和那聲聲親切的“友人”,都究竟是從何而來了。


    夢演道人繼續說道:“後來,我就不再四處雲遊,而是隱居在這道觀中,我一廂情願地相信薑潤生並沒有在大戰中死去,我就知道,你一定還會迴來。我獨居在此,卻經常出山遊玩,遇到了不少有趣的朋友,就將他們一並帶了迴來。”


    “你說的……是青骨郡主、無息,還有那隻黑貓?”我指了指遠處桌案上的油燈。


    夢演道人點點頭:“是啊,我們都是被拋棄之人,孤獨之人,於是隻好紅塵結伴,打打麻將打發日子了。”


    夢演道人的話中有話,似乎是在怪責我師父的不辭而別。可我知道他怪的並不是那倉促的雪夜飲酒告別,怪的而是明明仍舊存活在世,卻對他避而不見的態度。


    按照我所調查的順序,我師父大戰血莧後可能受了重傷,療養調息後來到了仙人渡鎮,遇到了寶璐姑娘,不知為何突然動了凡心,想要留在這平凡的小村子裏娶妻生子,過另外一種平凡的生活。可是寶璐的死讓我師父感到絕望,他再度踏上了流浪的生活,直到尋找到古墓中出生的我。


    在這期間,我師父的心緒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轉變?


    夢演道人見我在思考,於是一揮手,角落裏的一床被褥便自動鋪平整齊,他緩緩起身走到了床榻前,紫衣自行脫落,和浮塵一起規整地擺在旁邊的架子上。


    他當我不存在一般,自顧自地躺下:“友人,我知道的和能幫你的,都已經雙手奉上了。至於你認為你是誰,這些都不重要,我相信終有一天你能想起來,看清楚,到那個時候,我會在這裏溫一壺酒等你。”說罷,夢演道人就轉身睡下了。


    我站在那裏有些尷尬,他還是執拗地認為我就是我師父。沒辦法,畢竟我來這裏是有求於人,我隻好對著他側臥的背影行了個禮,就揮袖轉身離開了。


    夜色中的蓋帽山漆黑一片,下山的夜路很不好走,我磕磕碰碰地往下慢慢挪動,卻還是不慎跌了個跟頭。


    就在我摸黑往山下走的時候,身後突然出現了微弱的亮光,一舉照亮了我腳下的路。我迴頭看去發現竟是鬼火無息,正晃著幽藍的火影跟在我的身後。


    我想,這一定是夢演道人吩咐的吧。


    我對無息行了個謝禮,帶著夢演道人的好意,就大踏步地往山下走去。


    山腳下的牛車還在,我牽了牛對無息告別就朝著衛輝走去。無息一言不發地看我離去,才緩緩轉身飄迴了山上。


    一路顛簸,迴到客棧都已經是半夜了,靈琚和文溪和尚早已經睡下,雁南歸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嬴萱因為傷口痛而睡不著,見我迴來就叫我過來陪她說話,可我的心思還在那山頂道觀中,聽著嬴萱絮絮叨叨的嘟囔,我隻好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著。


    “喂,怎麽上了趟山就跟丟了魂兒一樣?”嬴萱看我心不在焉就抱怨了兩句。


    我猛地迴過神來:“有麽?”


    “當然有。你去山上幹嗎了?”嬴萱一臉不解,抬手摸了摸我的額頭。


    我笑了笑打掉她的手迴答道:“隻不過上山打了盤麻將而已。”隨後就自顧自站起身給嬴萱蓋上了被子,不等一臉疑惑的她發問,我就背對著她揮揮手去走出了嬴萱的房間。


    迴到屋內,我點起油燈展開黃紙,將無息教我的那些符咒一一默寫下來,然後從懷中掏出那截幽香的那伽骨和那根細軟的黑色\貓毛,再度陷入了沉思之中。情愛之事我並不擅長,簡單哄騙一些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倒是沒問題,可是對手是那般心思細密詭計多端的女人,若不付出真心,是不可能輕易接近她的。


    況且,五十年前,我師父已經深深地傷害過她一次了。


    看來,想要打敗血莧,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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