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三章夜色闌珊,皇城中燈火次第熄滅,乾清宮內庭院內,剛剛即位三天的正德皇帝朱厚照正立在庭院的huā樹暗影中靜靜矗立。


    一幫太監宮女遠遠站在廊下肅立,皇上吩咐不準他們來打攪,他們隻得遠遠跟隨,對於這位一夜間從太子變成萬乘之尊的皇上的少年,突然間便從心底產生了極度的敬畏之意,眼前之人再不是以前那個東宮中的太子了。


    劉瑾匆匆的身影從前門走來,身後跟著一個人,劉瑾迴身跟那人低語兩句,那人停步佇立,劉瑾則彎腰躬身來到朱厚照身後,輕聲道:“皇上,宋侍讀來了。”


    朱厚照身形一動,道:“宣。”


    劉瑾躬身稱是,忙迴轉身朝廊下的宋楠做了個手勢,宋楠邁步來到近前,欲行大禮,朱厚照道:“免禮吧。”


    宋楠謝過,抬起頭來,見朱厚照稚嫩的臉上露出和年紀不相稱的愁容,整個人也憔悴了許多,看得出眼前這個皇上也和平民之子一樣,正經曆著喪父之痛。


    “宋楠,我父皇沒了……”朱厚照嗓音黯啞輕聲道。


    宋楠能感覺到朱厚照正強自壓抑著情感,輕聲安慰道:“皇上節哀順變。”


    朱厚照籲了口氣道:“朕心裏煩的很,陪朕走一走吧。”


    宋楠點頭道:“好。”


    朱厚照轉身對劉瑾等人道:“你們不要跟著,我隻在殿外隨便走走透透氣。”


    劉瑾道:“奴婢遵命。”


    朱厚照緩步往殿外行去,宋楠默默跟隨,兩人一前一後沿著平整開闊的宮中〖廣〗場慢慢走去,huā壇中各色鮮huā的香味在黑暗中默默飄來,夜色裏,除了夜值守衛的燈籠在遠處劃過,並無一絲一毫的聲音。


    兩人行到一處開闊的平台處,朱厚照憑欄站立,轉身道:“宋楠,可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麽?”


    宋楠搖頭道:“微臣不知。”


    朱厚照道:“這便是父皇平台召見群臣議事的地方,父皇勞累了一輩子,從不懈怠政務,以至於積勞成疾,偶受風寒便釀成大病,三十六歲便殯天了,老天實在是不公平。”


    宋楠低聲道:“皇上不必太過悲傷,先皇累了,也該休息了。”


    朱厚照道:“你說的對,父皇太累了。你知道麽?我小的時候,父皇經常在夜裏拉著我的手逛皇城,有時候還出宮在街市上晃悠,父皇給我講各種各樣的故事,我真的很喜歡和父皇並肩夜遊。”


    朱厚照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來,眼神迷離,似乎迴憶起往事讓他感覺很是幸福;宋楠很驚訝,這對皇家父子之間竟然還有這樣的秘密,在外人看來,先皇對朱厚照應該是嚴肅古板不苟言笑的模樣,卻沒想到有這麽溫馨的一幕。


    宋楠不好插話,不知道朱厚照說這些話的用意何在,這些事情大抵不為外人所知,自己知道了,其實也沒什麽好處。


    朱厚照輕聲道:“記得有一迴,父皇和我路過六科廊,我問父皇這是什麽地方,說的聲音稍大了些,父皇趕忙要我小聲一些,說那是六科廊,六科官員肯定有人當值,不能驚動他們。我問為什麽,父皇說……一旦驚動了他們,明天勸諫的奏折便要堆滿案頭了,一定會說我們父子夜遊是件出閣的事情。”


    宋楠沉默了,他感覺到朱厚照話語中的一種憤怒,究竟是憤怒什麽,卻又一時體會不到。


    朱厚照仰望天空,看著繁星點點的燦爛星河喃喃道:“也許你說的是對的,父皇的確是累了,這麽多年來,他每天應付著大小事務,文武百官,軍務民政,哪一樣不是費心費力,哪一樣不是耗費精神,父皇是撐不下去了。”


    宋楠輕聲道:“皇上,當其位,謀其政,先皇所有的辛勞都是為了社稷江山,為了黎民萬眾,先皇應該也是快樂的。”


    朱厚照歎道:“我所知道的是,父皇和我一起夜遊的時候是最快樂的,父皇跟我說了好多話,還把我架在脖子上走路,我也很快樂;但一到了白天,我見到父皇的時候,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快樂,就如同兩個人一般。”


    宋楠道:“皇上,有所得必有所失,古人言月有陰晴圓缺,是有道理的,皇上不要讓自己沉浸在悲痛之中,要知道,您已經是皇上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要靠你來穩固,你別無選擇。”


    朱厚照歎了一聲道:“是啊,朕是皇上了,朕會不會走父皇的老路呢?朕會不會也和父皇一樣,每日擔心著大事小事,擔心著行為舉止,擔心著大臣們動不動便指手畫腳的說三道四呢?”


    宋楠想了想道:“皇上想成為什麽樣的人,微臣不敢揣度,微臣隻能說,一切以大局為重,皇上新即位,須得寬慰群臣的心,讓眾人全心全意的擁戴皇上。”


    朱厚照微笑道:“我會的,但我也許不會像父皇那樣過一輩子,這話我憋在心中想了千百遍,今日隻跟你說了,因為我從沒當你是臣子,而將你視為好友。”


    宋楠忙道:“皇上不要這麽說,微臣不敢當。”


    朱厚照道:“沒什麽不敢當的,你希望我是孤家寡人麽?我知道你從來不會拿大道理來壓我,你知識淵博,知道許多新奇的東西,對朕也是實心實意的好,替朕解了好幾次圍,朕覺得你很好,我隻想請求你,私下裏跟我成為朋友,陪朕聊聊心裏話,好不好?”


    宋楠拱手道:“皇上錯愛,宋楠自然是願意的。”


    朱厚照道:“朕已登基,你的太子侍讀的官職也算是交了差了,不過我還是要讓你在身邊,朕準備給你封個近侍的官兒,讓你能隨時入宮,和以前一樣,你想要什麽官兒呢?”


    宋楠忙道:“皇上,不可如此,微臣不想被人詆毀,臣的身份是錦衣衛,雖外坊旗校不能入宮,但隻需加個封號便可出入宮城,無需多授官職,免得有人說三道四。”


    朱厚照想了想道:“說的也是,朕明日和牟斌提一提,讓他給你個能入宮的身份,這樣咱們見麵便容易啦,別忘了,萬歲山的草場已經平整好了,你還要陪我去打那什麽高爾夫球呢。”


    宋楠笑道:“豈會忘了,天不早了,皇上早些安歇了吧,明日還要早朝呢。”


    朱厚照歎了口氣道:“是啊,還要早朝,還要處理政務,還要聽那些人囉裏囉嗦的說話,真是煩人。”


    宋楠笑道:“皇上若不嫌臣唐突,臣便告訴你一個打發這無聊時光的秘訣。”


    朱厚照問道:“什麽秘訣?”


    宋楠笑道:“皇上若是覺得他們囉嗦,撐不下去的時候不妨數一數他們的胡子,保管讓他們覺得你是認真的在傾聽;當然臣可不是要你不理國事,重大事務還是要認真聽取奏議的。”


    朱厚照哈哈笑道:“好辦法,數胡子數眉毛,心裏再想著拿鑷子一根根把它們拔下來是個什麽樣的情景,這可好玩了。”


    宋楠嚇了一跳,朱厚照是有多恨這些朝臣,居然有這麽頑劣的想法。


    “跟你說了話,朕心裏好受多了,咱們迴吧,不然劉瑾張永他們可又要囉嗦了。”


    宋楠道:“不能怪他們,可知道您身邊的人現在都是萬眾矚目,誰也不敢有差池,不知多少人在暗中盯著他們呢。”


    朱厚照皺眉道:“不說了不說了,一說這些我又要煩惱了。”


    宋楠微笑心想,煩惱的日子在後麵呢,朱厚照剛剛登基,目前還沒上正軌,整個內廷外廷全部是新皇留下來的班子,先皇遺命又要三位內閣大臣好生輔佐,正德又年幼,也不知道將來內廷外廷的手伸的有多長,這些事想想都讓人煩心,朱厚照豈能不會明白這一點。


    宋楠心裏明白,宮城中暫時的寧靜即將打破,劉瑾去請自己進宮的路上便已經透露了一些想法,目前是局勢最為混亂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個契機,這個契機到來之時,便是平靜結束之日,一場暴風驟雨即將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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