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滋呆呆地拿手擦了擦眼睛,卻發現竟是幹涸的。可是心裏酸澀,像刀劍刮在空地上。

    “即刻進城。”她說完,馬上轉身進屋去抱孩子。

    沿途一片荒疏。三三兩兩的婦人在田間勞作,閑置的荒田比鬱鬱蔥蔥的農田多得多。土黃色的田地像一塊又一塊的瘡疤。

    下了山,就是梧城。在山頂上,看見錯落的房頂,樅橫的阡陌,籠在一片白色之中。一張張白幡在風中獵獵,像幹涸的眼睛。沉痛,卻無法言說;哀傷,卻絕望勃發。

    她沒有想到居然還會重臨司令府。聽雨院裏擠滿了傷兵,哀嚎之聲壓著沉重空氣。隻有一個魯副將在這裏收發前線消息,管著傷兵。

    他拖著一條殘廢的腿:“不知道,一行十五個人,七天前就沒了消息。許是死了,許是活著。”

    “救他?”魯副將哼了一聲,像是看西洋景般地上上下下打量了華滋一番:“這是打仗!你以為戰場是你家開的,你以為他是全軍統帥,沒他不行!都是為了這城,為了守衛這城,誰不能死?”

    “別在這兒哭!找我頂個屁用?去找夷寇啊,他們不攻城,誰都不用死。隻要他們撤了兵,別說一個,千千萬萬個都救迴來了!”

    華滋攥緊了雙手,咬著牙,頭也不迴地走掉。

    鍾明琴突然從廊柱後麵跑出來,一把拉住華滋的袖子:“你告訴我,致朗到底是生是死?”她已經完全失去往日風采,散亂的頭發披在肩上,臉上未施脂粉,眼睛哭得紅腫不堪,雙眼下濃重的青黑色,想是多天未曾休息。

    華滋狠狠地將袖子抽迴來,看都未曾看她一眼,直直朝自己房中走去。丟下鍾明琴一人坐在地上哀哀哭泣。

    那天晚上,華滋房裏的燈未曾熄過。燭光在窗紙上跳躍。

    第二天一早,華滋吩咐人叫了車。她親自給念之梳洗了一遍。念之吃過早飯,似是心情很好,一瞅見華滋就咯咯地笑。她收拾了很多東西,衣服不能少,怕凍著;小枕頭也要帶上,不然念之晚上睡不著。

    最後一件都沒有帶走,華滋隻是緊緊抱著念之,好像是怕被誰搶走了一般。

    車一直行到宋府門口。

    宋老爺和宋夫人很是詫異。他們明顯地憔悴了,小兒子傷未痊愈,大兒子下落不明。宋夫人出來的時候由兩個丫頭攙扶著,走兩步咳嗽一聲。

    華滋的一雙手捏緊了又鬆開,又捏緊,到底是將孩子交了

    出來。

    “這是致朗的兒子,他取過名字的,叫念之。”她不題自己。

    宋夫人一時不知是驚是喜,隻懷疑是在夢中,竟不敢伸手去接孩子。

    還是宋老爺一把接了過來。

    突然離開華滋的懷抱,宋念之轉了一圈眼睛,小嘴一扁,似要哭。

    宋夫人趕緊接過去,抱在懷裏,搖起來:“乖啊乖啊。”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和致朗小時候一模一樣。”

    華滋猛地跪下,磕了三個頭,一下一下,頭撞在地麵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音。

    宋老爺趕緊去攙扶:“這是做什麽?有話好好說。”他猜華滋應是孩子的母親,這舉動卻是難解,想起宋致朗,不禁也是老淚縱橫:“你放心,我們不會虧待你,更不會虧待孩子。”

    華滋立起身,未發一言,卻是轉身要走。宋念之瞥見華滋離開的身影,一著急,發出模糊的聲音:“娘。”

    華滋如同被摘去心肝一般,頓了一頓,到底沒有轉身,快步往外走去。

    宋老爺沒有叫人去攔,隻是迴頭與宋夫人對視了一眼。如今世道艱難,兒子生死未卜,她一個姑娘家當然隻能把孩子送迴來了。

    宋夫人將孩子摟得更緊,眼淚濕了一片:“還有我們。”

    那之後,沒人見過孟華滋。

    鍾明琴終日以淚洗麵。華旻亦上了戰場。孟老夫人獨自在佛堂哭得肝腸寸斷,可是她一臉肅穆送華旻出門,一遍一遍撫摸華旻的頭:“我們死了多少人,必要夷寇一一還迴來!”

    “沒有我,你們進不了梧城;殺了我,你們還是進不了梧城!”華滋穿著一身男裝,周身衣服有些汙糟,看上去幾分狼狽,背後頂著槍口。握槍的是幾個夷寇兵。隻有一個人會說漢話,點頭哈腰在一邊解釋。

    那名夷寇軍官顯然有些不耐煩,吼了一串話出來。

    “帶我見主事的,我沒有時間跟小嘍囉廢話。”華滋說著,輕蔑地盯了那個軍官一眼,就不再開口。

    華滋發現自己不再害怕,毫無畏懼,因為心內篤定,她突然覺得這個結局在自己手中。因為不再有所求,她反而變得強大,強大到似乎能與天爭。

    有人上來搜華滋的身。她心裏似乎漏跳一拍,迅速後退一步,躲開了那幾隻髒手,眉毛一擰,臉上是毫不遮掩的厭惡。她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槍,卻沒有扔掉:“不用搜,我來到這裏,自然

    需要點防身的東西,這東西我也不可能交給你們。”

    她直直盯著桌案後的那個人,穿一身整齊軍服,要上挎著彎刀,臉上幾道褶皺,看上去四十多歲。他的手壓在刀柄上,一雙細眼眯著盯住華滋,後背似乎微微拱起,似乎隨時都能發起攻擊。他朝那幾個士兵擺了擺手。士兵們順從地後退,掩上門,出去了。

    他恨極了梧城人。他從未想過這小小一座城竟然如此難以攻下。他的一兵一卒一顆炮彈都是遠涉重洋帶過來的,可是折損在這裏,一天天減少。

    那些蠻橫的山裏人像潮水一樣湧上來,他們不怕死,他們的眼睛裏隻有奮勇向前。

    這個場景讓他無比惱火,像是陷入了泥沼裏,不知何日才能出去。

    他在鼻子裏冷冷哼了一聲,到底還是有個叛徒。這個孟華滋,他一早聽季老板提過,季老板亦承諾過會說通孟華滋,讓她與之合作,為攻城時提供方便。可是那麽久,卻沒有絲毫迴應,現在倒跑過來了。

    他一雙眼睛眯得更細,似乎想看透下麵那個女人。

    “我不僅僅要梧城的鴉片生意。我有地、有鴉片,我不需要季老板,你們支持我在省城做生意。”華滋接著說。

    “水路生意是兩家合開,我要吞並。”

    她輕輕一笑:“當然,由我一家執掌,於你們也是好的。”

    果然是個鴉片販子!他不禁想到,賣過鴉片的,自然不可能有何氣節,拖這麽久,隻不過是更貪心罷了。

    他溫文一笑:“孟小姐果然是女中豪傑,識時務,又有膽色。”他自小學習中文,對這個國家頗為了解。他知道很多古時賢人,為曆代讚頌,伯夷叔齊不食周粟,有明一代,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可是這個國家曆史太長了,長到人們都忘記了曆史。他們的氣節在無休無止的人鬥中朽爛了。也許崖山已是絕唱。

    他按刀的手更重了些。

    華滋感受到一些輕蔑和危險。那種輕蔑不是自上而下的可憐,而是夾雜著喟歎,惋惜的洋洋自得。這種輕蔑讓那個人甚至懶得懷疑華滋的話,好像華滋天生就是應該跪在他麵前,賣城求榮。當然,也有危險,有殺氣,這殺意是對低賤種類的憎惡。

    “我的船停在河上,我有更多的船,足以幫你們進入梧城。”華滋接著說,看上去心平氣和,沒有仇恨,隻有j□j裸的利益算計。

    他迅速思索起華滋這番話的可信度和可行性。看梧城士

    兵的架勢,不戰至最後一兵一卒誓不甘休,這樣下去,這場攻城戰何時才到頭,戰事膠著對於他們來說百害而無一利,更何況因為這邊牽製了大部分兵力,省城那邊也是久攻不下,甚至有兵敗的趨勢。梧城這裏必須速戰速決。

    若是派一隊先鋒跟著她進城,前後夾擊,定能一舉奪城。

    “明晚你帶船過來。”他終於說道。

    華滋的背挺得筆直,密密麻麻一層汗濕了衣裳。

    他走過來,朝華滋走近了些。身上的軍服筆挺,整潔,黑色靴子上纖塵不染。他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上去和暖些,眼睛裏閃著柔光。

    華滋的鞋子上沾了不少泥土,想來到達這裏應是不容易。她隻身前來,倒是誠意十足。

    更近了些,他清楚看到華滋的臉,眼珠微微動了一下,麵色有些蒼白。

    他伸出手:“孟小姐,合作愉快。”

    華滋亦伸出手,瞥見手上有些泥土,臉上頓起尷尬之色,趕緊轉過身,掏出手帕擦了擦。銷緊葡萄紫絲絹手帕上繡著白色雲紋,下麵模模糊糊映著一層金屬色。

    她有些慌亂,又趕忙迴身,伸出手。手絹的一角從口袋裏露出來,是這身男裝上難得的溫柔。

    她在心裏數,五、四、三、二、一。

    轟鳴聲起,火光炸響。隻是一瞬間,她想自己應該會飛灰湮滅。

    扯開炸彈的一刹那,華滋沒有任何猶疑,心跳得平穩,手也不抖。她沒學過兵法,不懂如何領兵,可是有一句老話,擒賊先擒王。少了這個人,所謂軍隊不過是一盤散沙。

    她想的很簡單,我去不了戰場,我找不到你。若你下了黃泉,那我來陪你。若你還在這世上,那我為你爭取一點點時間。以後這人世風景,你替我看看就可以。

    連閉眼的時間都沒有,木石傾圮,灰塵泥土揚起,爆炸聲掩蓋了驚唿聲、哀嚎聲。夷寇士兵四處奔走,臉上滿是驚怖之色。火借風勢,河水又遠,整個夷寇營地開始燒起來,有人在火中打滾,有人在火外驚唿。

    越燒越烈,火光衝天,倒地的樹木發出畢剝之聲,被燒著的武器發出更大的爆炸聲。

    梧城營地裏的將士看到了這紅豔豔的火光,連梧城裏的百姓也都一個個披衣而起,看著遙遠處的點點紅光。

    “那是夷寇的營地?”

    “我們勝啦?”

    殺聲起,來不及穿衣的梧城士

    兵抓起武器朝夷寇營地包圍而去。槍聲混亂,人仰馬翻,夷寇士兵奔逃在梧城周圍的深山裏。

    “啊!”宋致朗一聲大叫,滿頭大汗,從床上驚坐而起。他一手壓胸,隻覺胸膛裏那顆心髒如同碎裂一般地疼痛。夢中大火,有個人在火中對他盈盈而笑。

    有人馬上跑進來,扶著他,語帶驚喜:“你終於醒了!”

    這應該算是大結局了,還有一篇尾聲就全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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