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白雲形的宣紙,純淨欲滴,墨跡氤氳,霎時間又有幾個小字運筆而現:

    我終是等到了你。

    字跡映在她眸底,似是誰不經意地投了一顆石子,眸光倏然起伏不定,墨字也跟著褶皺起來。她哽咽難抑,指端一一劃過那幾個半濕的字,從抑揚頓挫的筆力中,觸摸到若有似無的餘溫,指尖頓時一栗,當紙喚道:

    “李苦……李苦……是你嗎?”

    她一顆心突突地跳著,雙目不闔,隻死死盯在宣紙之上。宣紙脫水漸久,風吹日照,字紙已幹,卻不再有新墨增添。

    青玉惶惶地等待,玉白如削的指尖深陷在皮膚裏,仍是沒有迴字。

    指上痛楚漸生,令她愈發清醒,白紙黑字,鑿鑿目前,她確定方才之事,不是南柯夢幻。靜心思量,很快地憬然醒悟,或許這畫中……

    忽念及“一葉知”內,在人蒙昧之時進入其意識的記載。因此前曾用此法入得藍田剴夢中,訣法要領,她仍記得清楚。李苦雖傾盡意念作畫,宣紙畢竟有別於人,雖不曉得能不能用這訣入得畫內,她無論如何也要一試了。

    青玉凝心念動要訣,一瞬之間隻覺身子輕盈騰升,似有微雨溟濛,沛然聚攏,將自己團團裹挾。雨珠雖小,卻密密集集,漸成蠻力。她抵擋不過,隻能任其滴滴答答打落在身上,推著她不知朝向何處移動。

    停駐之地,依稀是在飄搖不定的一排竹筏上。水波倒是不甚劇烈,眼望得周圍景色似與青要峰山腰處有異曲同工之處,隻是細雨橫斜,如織了一張張大網,直抵天地之間。她眼瞼早已濕透,似垂了層層簾幕在前,著實辨不太分明。

    她螓首微垂,見足下所立的,竟不是竹筏,而是一張與李苦作畫的宣紙一般形狀,隻是放大成竹筏大小的雲朵。先時的那幾個字,赫然入目。雨滴一粒粒打下,字跡卻不模糊不濕潤。她俯下身子,伸了手臂,探摸在字上,千萬般的欣喜,湧在心尖,脫口歡唿不勝。

    “霄哥哥若是知曉了,他與我的救命恩人還活著,也會很欣慰的吧!他維係畫院,日後李苦親去執掌,那霄哥哥苦心,終是有燦燦的未來可期了!”

    天色空蒙,雨兀自下個不停。青玉正自暢然,料定得自己入了宣紙之中,且墨跡分明,想來李苦應在不遠處。待要起身,隻覺得頭頂上一道暗影欺來,不再有雨滴迎頭落下,唯餘叮叮反彈之聲,箏鳴般灌入耳中。她抬頭去看,隻見一張傘蓋狀的宣紙,正定定護在自己頭頂上。宣紙頁上,是那副青玉再熟悉不過的吹塤圖景。

    身子後麵,一起一伏的唿吸漫在她長發上,絲絲縷縷的笑意似揮毫潑墨一般,無度無量地在她潤濕的雙頰上勾勒出來。撥轉了身子,瞧也不瞧,撲在身後人的懷中,將這微雨中獨立的人抱得緊緊。

    “這一切,都如夢境一般,可玉兒卻不怕夢醒人散,因為這是再真實不過的夢境”。

    “若能得乾坤顛倒,此刻的真實當真成為夢境,縱是一瞬之間,我也願傾盡所有來換得”。

    柔柔小小的身子,雖是冰冰涼涼,卻有懷抱不住的暖意汩汩傳來,男子輕柔一笑,眉眼間仍是不掩的媚態,而話音卻流露著綿長的嗬護之情。

    原來那日三人卷在混沌之中,李苦以龐大蛇身相護,以保青玉與妘霄不受戾氣所傷。天界戾氣於凡人尚且傷害頗甚,加在他身上,更是加厲。他飛身上衝,隻覺四肢百骸似受千刀萬剮一般,皮肉綻裂,血味漸濃。這般不知撐了多久,他再覺不出蛇身遊動,料定自己隻餘魂魄飄蕩,飛散亦不遠矣。這時,仿佛是有股微邈氣澤,於混沌中撕出一道裂口,自下方衝逼而來,拽他下墜。待醒轉來時,他頓覺濃濃神澤繞身,發現自己浮在一泓清水中央。微雨淅淅不斷,打落身上,傷痕竟不斷愈合,直至令他恢複了人身。

    待青玉將上青要峰後的一番經曆說來,忽地從詫然中尋出根由。隻因飛宣墜落在青要峰山腰清泉之上,山泉源自山巔白雪雲霧,霜翁久居已有滄海桑田之久,或是得了上古神澤,泉有靈性,才有了他這一番福澤際遇。

    如此梳理通達,青玉便也明白了飛宣之內,這不歇的落雨,原是浸在山泉中的緣故。念及此不由眉梢緊蹙,她方才無知,將飛宣從水中拿出,真真是弄巧成拙了。

    微雨漸疏,濛濛的山色有了些微瀲灩的初晴。青玉愈發不安,急要念訣出了這裏,將飛宣重放入泉水之內,卻被李苦止住。

    “既是傾盡所有,倘得玉兒多陪伴一時,我李苦一條性命,又有何攸關呢?”

    他滿麵從容,一雙攝魂的眸子直視著青玉,像極了初見時,他投來的目光。

    青玉迎上他的目光,相識過往從他深潭般的眸底,旋轉而出。

    “鴻雁翻秋影,塤篪和笑聲”,她悠然吟哦,“玉兒麵貌,是霄哥哥依著蓁公主捏出,才會同吹塤圖上女子相仿。麵相再是一般無二,玉兒同蓁公主,終是兩個人。鴻雁翻飛,笑聲已不再,你其實一直都明白,隻是思念得深,未曾放下,才會執念在玉兒身上”。

    青玉一語既畢,釋然之餘,心下又是戚戚。

    她隻道李苦執念,可造就她的那個人、她此生都放不下的那個人,護她愛她,又何嚐不是因著她這皮相之故?

    “哈哈哈哈”,清朗的笑聲似一縷琴音,倏然劃破在水霧中。

    “初入飛宣,你因我生還,說出的第一句話,是欲告知霄兒,直到方才對視之中,我看到你將前事思量,仍認作是我李苦的執念。也罷也罷,執念已種許久,我李苦不再抱憾,現在也是時候,一點點將地除了它,放歸天涯了”。

    他揮一揮袖袍,本在青玉頭上的宣紙便消失不見。天色已晴,鼻翼間隻能嗅得到微微雨濕。

    “玉兒帶你出去”。

    青要峰山景曆曆目前,李苦並不因雨駐而急,而是遊目覽景,暢意無限。

    “霜翁在時,雖做逍遙之遊,仍將結霜降雪的事做得圓滿,若說是因他有廣袤神力,那在上古初生時,他也隻是小小少年,依舊自在。你何時學來這一‘神法’,我便出這飛宣,在此之前,我就在這青山綠水之間,先賴著霜翁的本事,覽青要峰景,逍遙幾日!”

    他聲音飄渺,似自遠方來。青玉隻覺足底一滑,低頭看時,她自己已然立在水上,宣紙不見。麵前的人,亦與他的話音,飄然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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