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吹落了梧桐,漸漸地,這西風變成了北風。


    北風夾雜著雪,漫天飄飛。


    轉眼間,還有幾日便是除夕了。


    白皚皚的雪落在宮牆上,融化,連帶著鮮豔的朱紅也似乎褪了色。


    仿佛漸漸沉澱著、泛黃了的記憶。


    阿雪捧著手爐跟在太醫後麵。


    春蘭死後,玉才人病得越發嚴重了。


    太醫來過好幾次,都隻道是心病。


    枯黃的枝幹伸出牆外,灰白幹枯的樹枝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風一吹,就簌簌地落下。


    阿雪放緩了腳步,盯著這樹枝看了一會兒。


    她記得,當初入宮時這樹枝上還長滿了翠綠的葉子,仿佛一朵唿吸著的綠雲。


    如今……這裏的葉子已經全都落了。


    “姑娘,”走在前麵的太醫轉過頭,“怎麽了?”


    阿雪忙笑:“沒什麽,隻是看到樹上落了雪,感慨時候過得真快罷了。”


    “時日過得確實很快,”太醫也笑,“馬上就是除夕了,我們也要家去幾日。”


    又補充道:“不過姑娘不必擔心,即便是除夕,太醫院裏也還是有人當值的。”


    兩人進了玉華宮,玉才人半闔著眼睛倚在榻上。見兩人來了,隻伸出一隻手腕:“有勞張大人了。”


    張太醫把一塊紗巾搭在玉才人手腕上,擰眉著眉頭,半天沒說話。


    “我這身子我自己是知道的,”玉才人道,“大約時日無多了。隻是張大人,你估摸一下,我大約還能有多少時候?”


    張太醫歎了口氣:“才人不必憂心,隻要安心靜養便好。”


    說完,提筆寫了幾張方子遞給阿雪:“照著這方子抓藥,每日三次,”又道,“這次我把方子裏的一味藥替換成了雪蓮,藥性更平和,恰巧這幾日太醫院裏也有,你用文火仔細煎了趁熱給才人服用。”


    阿雪點頭應下,心中卻大約知道,玉才人到底已經病入膏肓了。


    雪停了,北風依舊冷冷的吹著。樹上的雪簌簌的落下來,掉到人的衣領裏,讓人不禁打了個哆嗦。


    阿雪把張太醫送出門。


    “張大人,才人的病……”


    阿雪把張太醫送出門的時候低聲問。


    張太醫搖搖頭:“若是才人放寬心,或許還能多些時日,還有三年五載這樣的光景。若是再這樣憂心下去,恐怕……時日無多。”


    “真的沒有別的法子了?”阿雪不信,又問。


    “若李太醫在,大約還有些辦法,”張太醫歎了口氣,“隻是不湊巧,他歸鄉了,前些日子又生了頑疾。醫者不自醫,大約說的便是他吧。”


    “姑娘不必送了,”二人走到門口,張太醫道,“我不迴太醫院,一會兒就出宮了。”


    說著,便拎著藥箱,消失在了鋪滿白雪的甬道的盡頭。


    阿雪朝手心嗬了一口熱氣,使勁兒搓搓,跺著腳迴去了。


    苦澀想藥香又從廚房裏飄了出來,帶出來的熱氣似乎把地上的雪融化了一點。


    然而不多時,融化的雪水又結成了冰。


    阿雪煎好了藥,把托盤放在一旁的小幾上,又用勺子攪拌著、稍稍吹涼了些端給玉才人。


    “其實已經不必再請太醫,”玉才人道,“終究也沒多少時候了,不如讓我安安心心過完剩下的日子。”


    阿雪的手仍伸著,勸道:“總歸喝了比不喝強些。”


    玉才人接過,飲盡。


    她的麵色依舊是蒼白的,棕褐色的藥汁沾在唇邊,更襯得嘴唇的顏色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白。


    “您不必多想,”阿雪安慰她,“總能找到法子治病的。張太醫不行,我們就去找李太醫,左不過是費些勁罷了。即便李太醫也沒法子,這天底下也還有王太醫、趙太醫,總能找到能看的。”


    玉才人卻凝視著窗外的梧桐樹出神。


    樹上的葉子落盡,枝幹在冷風裏縮著身子。


    阿雪忙把窗子關上:“太醫叮囑了,您這病切忌多慮。”


    “我如何能不多想?”玉才人道,“當年和我一道進宮的,如今隻剩下我一個了。”


    風冷冷地吹著,帶著嗚咽似的哨聲,混合著鵝毛似的雪,把一切的生機都凍住。


    “我也曾想著要好好活下去,”玉才人的眼底透著茫然,“可‘活下去’三個字,談何容易?”


    “更何況,我已經不知道我為何要活下去了。”


    幾片雪從窗縫裏鑽進來,粘在窗欞上,化成長長一道,仿佛幾根白發。


    “等日後我成了宮裏的太嬪,給送到定國寺祈福,我就把你們一道帶過去,”玉才人當時笑道,“到時候,咱們三個安安心心過日子,才不管那些勾心鬥角。”


    “那恐怕到時候我就成一抔黃土啦,您身邊隻有春蘭陪著了。”趙姑姑也笑。


    “呸呸呸,奶娘你說什麽呢,奶娘你隻要好好保重,定能長命百歲。”


    “那就承您吉言了。”


    “到時候我們就做好幾個紙鳶,等天晴風大的時候去放,”春蘭笑道,“那才高興呢。”


    “隻怕到時候我們頭發白了、牙齒掉了,腿腳也不利索,想跑也跑不動了。”


    白發。


    玉才人不自覺地把手伸到窗欞上,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她才猛然一驚。


    這不是白發,而是雪。


    會融化的雪。


    窗欞上的雪被她這一碰,徹底化了。


    一滴冰涼的水珠順著棕黑的窗欞滑了下來,拖著一道長長的水痕,給屋子裏燒著的炭火一烤,瞬間連痕跡也不曾留下一點。


    阿雪見玉才人又陷入迴憶無法自拔,忙道:“病中切忌多想,您若是覺得沒意思,不如我去給您弄幾盞花燈?”


    “剛巧元宵各宮都要做花燈,我先備著,您幫我看看可還有什麽要改進的地方沒有,免得到時候出了岔子。”


    阿雪在心裏歎了口氣。


    若再讓玉才人這麽想下去,怕是病還沒奪去她的性命,她自己就存了死誌。


    “花燈?”玉才人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宮裏何時有了這樣的規定?”


    阿雪道:“據說是前些時候發生的事情太多,出了許多禍事,鬱婕妤向皇上提議要多點些燈籠熱鬧熱鬧,去去陰氣。”


    見玉才人要問鬱婕妤的事,阿雪忙補充:“今天早上皇上查明錢寶林小產的事和鬱婕妤無關,大約是心生愧疚,就免了她的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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