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燭火幽暗。


    大紅綾子的被子裏伸出兩隻腳,胡亂地蹬著。


    隻是動作的幅度越發的小,幾乎要不能動彈。


    阿雪急忙把棉被掀開。


    棉被底下,一個才幾個月大的嬰孩麵色已經發紫。


    索性他還有一息尚存,此刻正張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唿吸著新鮮空氣。


    冷汗從阿雪的背脊滑落。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


    還好。


    還沒晚。


    必須得趕緊離開。


    她伸出手將孩子抱在懷裏。


    “明雪,”木門忽吱呀一聲被推開,春蘭站在外麵,灰黑的影子落在她臉上,看不清她的神色,“你都看見了?”


    阿雪把孩子抱的緊了些,背對著春蘭深唿吸幾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緩緩轉過身,笑道:“看見什麽呀?我方才路過這裏,瞧見裏麵有個孩子給棉被捂著臉,就趕忙進來了,”又問,“春蘭姐姐,你不是去偏殿換衣裳了嗎?才人一直找你呢,說留了藕粉糯米糕給你。”


    春蘭不說話,隻站在原地,靜靜望著她。


    空氣裏一片寂靜。


    屋子外麵,珠玉河流水聲淙淙,像是河水顫抖著的唿吸聲。


    阿雪不自覺地攥著手掌,掌心汗津津的。


    她佯裝疑惑:“姐姐,怎麽了嗎?”又笑,“也不知道這是哪個娘娘的孩子,瞧著還怪可愛的。”


    說著,拿了腰牌上掛著的流蘇穗子逗這孩子玩。


    小孩咯咯地笑了起來。


    阿雪低頭看著這小孩,一麵笑,一麵垂下眼眸。


    若這裏隻有春蘭一人,她還能設法出去。


    若還有別人……


    “這是秋美人的孩子,”春蘭出聲,往前走了幾步,“瞧著確實是個惹人憐。”


    阿雪勉強壓住自己想要後退的腳步,笑道:“姐姐既然換好了衣裳,那便跟我迴去吧。要是再晚些,才人該要著急了。”


    雖如此說著,眼睛的餘光卻在搜尋一會兒能用得上的東西、能逃的出去的路。


    春蘭定住腳步,忽然笑道:“說的也是,才人身邊離不得人,你把孩子放在這兒,跟在我後頭迴去吧。”


    阿雪懷裏的小嬰孩仰著頭,露出天真純粹的笑容,一雙烏溜溜的眼眸像是兩顆剔透的黑玉珠子,在燭光裏閃閃發亮。


    若是把這小孩留在這裏,他必定會再被捂死,方才的一切也都白費了力氣。


    可若是不留在這兒……


    “跟在我後頭迴去”這句話,分明就意味著外麵還有別人。


    她若抱著孩子出去,也必定會被他們殺掉。


    懷裏的孩子伸出胖胖軟軟小手,揪著她的衣服。


    那小手像一顆白軟軟的新捏出來的糯米圓子。


    阿雪在心裏長長歎了口氣,一麵暗自罵自己是個沒本事的爛好人。


    命都快沒了還想東想西,可憐這個可憐那個,她最該可憐的是自己才對。


    一麵卻又忍不住道:“可若是這孩子再不小心給棉被捂著臉了該怎麽辦?就這麽放在這裏實在讓人放心不下。”


    春蘭沉下眼睛望著她。


    燈燭在凝滯的空氣裏發出輕微的爆響。


    阿雪忍不住咬著自己的嘴唇內側,眼睛盯著春蘭的臉,打定主意要找出些動手的前兆。


    “說的也是,”春蘭卻點點頭,“那你也把這孩子抱迴去吧。”


    說著,便轉身出門。


    門外,漆黑的夜色如河水似的緩緩流動,風唿嘯著,把天上的雲推著跑,月光明明滅滅,像是地上的兩人遲疑不定的心思。


    春蘭走了幾步,留意到阿雪還沒跟上來,轉過頭:“還愣著做什麽?天晚了,就算是出來透氣也該迴去了,免得才人著急。”


    這是……


    放過她了?


    “馬上就來。”


    阿雪將信將疑跟上春蘭。


    眼睛卻留意著四周的狀況。


    珠玉河橫亙在兩岸之間,冰冷的河水被風吹得翻起浪花。


    河底漆黑幽深,一眼望不到底,仿佛與地府的冥河相連。


    彎月橋輕巧地搭在她的斜對麵,細細的、彎彎的,仿佛墜落凡塵的新月。


    四周幽寂無聲。


    “春蘭姐姐,”一個小內侍忽跑過來,抬起頭,露出一雙細長的、閃著精光的眼睛,“娘娘讓我來問姐姐一句話,姐姐可還記得自己當初說的了?”


    春蘭停下腳步,轉過頭,看著阿雪。


    阿雪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內側,笑道:“這位公公瞧著倒是有些眼生。”


    “本就是沒名沒姓的人,姑娘不必認識。”小內侍也笑。


    水聲翻湧,嘩啦嘩啦的聲音從三人身側流過。


    風颯颯地吹著,草木搖曳,影子在地上交纏。


    “娘娘意欲如何?”春蘭問。


    “自然是依著原計劃行事,”小內侍笑道,“比如這位姑娘……”


    阿雪倒退幾步,一邊用餘光找去路,一邊周旋著笑道:“我怎麽了?春蘭姐姐,我們不是要迴去找才人嗎?”


    彎月橋離這裏還有些距離,若是此刻跑過去,說不定要被他們抓到。


    而且瞧著這小內侍,怕是有一些功夫在身上的。


    阿雪緊緊盯著他的動作。


    “姑娘怕是迴不去了。”


    話還沒落音,那小內侍就一把撲上來,要把阿雪按到水裏。


    阿雪早有準備,一個側身,讓小內侍撲了個空。


    “春蘭,你還愣著幹什麽?”小內侍衝春蘭道,“快來幫忙,小心娘娘責罰你辦事不力。”


    春蘭勉強動動腳步,站在阿雪身後。


    這下當真是進退兩難,前有狼、後有虎了。


    阿雪用眼睛掃視四周,左側是方才的屋子,若是進去,必得給他們來個甕中捉鱉;右側是珠玉河,深不見底,且不說跳下去會不會被捉住,就說懷裏這孩子,給這麽冷的河水一泡,大約是要沒了性命的。


    阿雪深唿吸幾次,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你們這是做什麽?”


    她故作驚慌。


    腳步卻倒退著,身子往春蘭那邊靠去。


    春蘭方才沒有直接下手,說明她還在猶豫。


    隻要她還猶豫,阿雪便有機會。


    “春蘭,快動手!”小內侍命令道。


    春蘭咬咬牙,作勢要迎上去。


    “春蘭姐姐救我,”阿雪的聲音帶著哭腔,“為何要這樣對我?我不過是奉才人之命出來找姐姐的罷了。姐姐一向待我很好,難不成都是假的?”


    春蘭的動作遲疑的一瞬。


    阿雪瞅著這機會,立刻朝她那邊衝過去!


    一把撞開春蘭,往彎月橋跑。


    “沒用的東西,”小內侍狠狠啐了一口,“還愣著做什麽?快追!”


    二人急急地追在阿雪身後。


    阿雪本就跑不快,再加上懷裏還抱著個孩子,不多時,眼看著就要被二人追上。


    風吹得越發猛烈,迎著麵,仿佛一道無形的、柔韌的屏障,朝她撞過來。


    她的腳步被風拉著,變慢了許多。


    該當如何?


    阿雪的唿吸越發急促起來。


    懷裏的孩子也哇哇大哭。


    三人灰黑的影子落在地上,十步、五步……


    月色朦朧,一片灰雲遮住了月光。


    地上的人影全都融進黑暗裏,唯有河水偶爾冒出一點波光。


    阿雪的耳邊隻有嗚嗚的風聲。


    一切仿佛都失了真,定格在空氣裏。


    終於,小內侍一把揪住阿雪的肩,獰笑:“想跑?乖乖去河裏待著吧。”


    小內侍的手像一把鉗子,鉗住阿雪的胳膊,阿雪動彈不得。


    疼痛反倒像一劑藥效極猛的安神藥,阿雪鎮定下來,不再掙紮。


    為今之計,隻能盡量拖延時間。


    彎月橋是今年新建的,風景極好,隻是有些偏。


    中秋宴上的酒又易醉人,哪怕不是大公主,晚上也肯定會有人過來醒酒。


    隻要能拖到那個時候,她就有救了。


    “春蘭姐姐,”阿雪忽道,“我今日想必要喪命於此了,姐姐看在我們共同服侍玉才人一場的份兒上,能不能讓我死個明明白白?”


    春蘭看了小內侍一眼,後者見阿雪沒有還手、逃跑的餘力,點點頭:“快些說。”


    “之前玉才人薑湯裏的毒,是姐姐你下的吧?”阿雪一麵留意著河對岸,一麵道,“你在趙姑姑把薑湯端出去之後,進入廚房,把砒霜塗在鍋蓋上。這樣一來,趙姑姑第二次熱薑湯的時候,附著在鍋蓋上的砒霜會隨著鍋蓋上的水汽掉下來落到薑湯裏。”


    “然後,再你去煮柴胡水之前,你把鍋、鍋蓋和蒸盤都洗幹淨了,這樣,掖庭丞來查的時候才會什麽都查不出來。”


    “煮好柴胡水之後,你再把薑湯踫翻,又設法弄掉趙姑姑的銀墜子,就可以做到在不接觸薑湯的條件下,成功下毒並嫁禍趙姑姑。”


    “春蘭姐姐,我說的對不對?”


    春蘭點點頭:“你果然聰明。”


    “趙姑姑以前倒是待我不錯,進了宮之後就越發變了個人,處處排擠我。若隻是排擠我,這倒也罷了,隻是我最不能忍的是她竟勸才人不爭不搶。”


    “才人不爭不搶、忍氣吞聲,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就沒有地位。有些人不好欺負她,便來拿我撒氣。明雪,我被鬱婕妤扇巴掌、罰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直到現在,我身上還有好些消不掉的疤。”


    “那天,我終於覺得我受夠了,忍不了了,我才想了這法子把她弄進了掖庭局。”


    “我當時想著,依著才人的性子,她必定不會死,誰成想,她竟自盡身亡了。”


    “姐姐當真相信趙姑姑是自盡的?”阿雪問。


    “信與不信又有什麽關係呢?”春蘭笑了笑,“反正人都已經沒了,再多說也沒用了。”


    “可趙姑姑若不是姐姐殺的,又是誰?”


    “這我如何知道?”春蘭道,“就如我一樣,趙姑姑也未必是全心全意服侍玉才人的。”


    “她偷了錢寶林的首飾去給她兒子還債,這我悄悄看到過一兩迴,可這首飾又怎麽都查不到,若說她背後沒有人,明雪,你信嗎?”


    “至於趙姑姑的死,大抵是她得罪了什麽人,或是知道了什麽不該知道的,給人滅了口也未可知。”


    她平靜地說著,仿佛是與自己無關的事。


    河麵吹來的風很冷,帶著濕漉漉的水汽,像一條條無形的、陰冷的藤蔓,拽著人的四肢,要把人拉入冥河。


    河邊的草浸泡在黑夜裏,連滴下來的露珠似乎也都是漆黑的。


    草葉輕晃,一顆露珠沒入泥土,消失了曾經存留的痕跡。


    “那穗紅呢?穗紅與姐姐無冤無仇,姐姐為何要害她?”


    穗紅死於“墜崖”,他們想讓她死於“落水”。


    手法出奇相似,阿雪懷疑,著意要詐他們一詐。


    “誰叫她好奇心害死貓,”春蘭道,“就如同今日的你一樣。若你沒推開那扇門,沒看到這個孩子,我們今日不都相安無事?你也沒必要喪命。到了明日,我們都還是姐姐妹妹地叫著。”


    “好奇心害死的不是貓,而是人。明雪,你千不該萬不該的就是,不該在這深宮之中好奇這個好奇那個。”


    “恰當的無知才能在這裏活得更久。”


    她依然溫和地笑著,說出來的話卻好像鋒利的刀子。


    風停了,草葉隻輕輕顫動。


    月亮又從烏雲裏露出了一半,慘白的月光映著她的臉龐,那樣溫柔,眼眸裏卻空空洞洞,好似毫無生機的木偶。


    “你話怎麽那麽多?”


    小內侍給冷風吹著,很不耐煩起來。


    “怕不是想要拖延時間吧?”他冷笑一聲,“這裏偏僻,醒酒有湖心亭,誰會到這裏來?”


    說著,猛地用力,一把把阿雪往河水裏按。


    阿雪懷裏的小嬰孩哇哇哇哇地哭了起來。


    “喲,還有這小子,”小內侍瞥了春蘭一眼,“你找個東西,把他的嘴堵著,免得這小子哭的太大聲了把人給引過來。”


    春蘭掏出一方素白帕子,團成團一把塞到這孩子的嘴裏。


    “那這孩子是丟到水裏,還是像方才一樣用被子捂死?”


    “丟到水裏吧,”小內侍漫不經心道,“好容易才從他奶娘那裏騙出來,萬一他奶娘找過來了,又給救活了倒是不妙。”


    “丟水裏剛好可以說是這個宮女偷孩子的時候不慎落水,結果兩人都死了。”


    春蘭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抱著那孩子伸出手。


    她的胳膊下麵,是漆黑而又冰冷的河水。


    河水湧動,翻出一點白色的浪花,像是惡鬼露出的獠牙。


    它靜靜等待著,送入自己口中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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