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日,便到了秋獵。


    微冷的風從空曠寂寥的原野吹來,帶著悠長的哨聲,旌旗在青空之下獵獵作響。


    疾馳的馬蹄聲漸漸遠去,隱沒在遠處蒼綠的樹林中。樹林一浪一浪地,此起彼伏,像鼓動著的永不停息的沼澤,在哨子般尖利的怪笑聲裏吞噬獵物最後的哀鳴。


    阿雪望了那林子一眼,隨後彎下腰,把熄了火的炭盆端起。


    方才羅美人穿著一身騎裝過來,說要帶玉才人去獵隻兔子玩兒。


    “你擔心我把你們才人拐跑了?”羅美人看著一臉擔心的阿雪笑道,又拍拍玉才人的肩,“放心,這麽多人看著呢,她要是少了一根毫毛,你盡管來找我。”


    玉才人也有些猶豫地拉了拉羅美人的衣袖:“……羅姐姐,可是我不會騎馬。”


    “哎呀,放心好了,”羅美人笑道,“我會,我小時候在北疆長大,每天都騎馬在外頭的林子裏溜達。我帶著你,不會讓你摔著的。”


    “再說了,來都來了,不去獵個東西玩兒玩兒,多可惜。”


    玉才人想了想,也確實是這個理,便笑道:“那就麻煩羅姐姐了。”


    阿雪為了保險起見,讓會些馬術的丹琴跟著一同去了。


    炭盆裏的炭快燒完了,阿雪端著炭盆往玉才人的營帳走,迴頭得問問春蘭新的炭在哪兒放著。


    “明雪,”春蘭忽迎麵走了過來,笑道,“我正找你呢?你看到才人沒有?”


    “玉才人方才同羅美人一起去林子裏獵兔子去了,”阿雪道,“姐姐找才人可是有什麽事?”


    “方才蘇才人身邊的秋蕪來找我,說是蘇才人今日在掖庭局那邊跟來的粗使丫頭裏麵看到一個熟人,但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看錯,便叫我們才人一同去認一認。”


    春蘭彎下身,壓低聲音:“她說這個熟人是從前得寵的尹采女。”


    尹采女其人,阿雪在掖庭局的時候聽說過。


    四年前她被貴妃指控謀害皇嗣,但因為證據不足,隻被貶為庶人,關在掖庭局當粗使丫頭。


    “她這是要尹采女先出這個頭?”


    春蘭點點頭:“大約是這樣。”


    那日,羅美人夜訪之後,蘇才人也前來投誠,要助她們一臂之力。


    “那我找才人和羅美人過來看看再拿主意。”


    對於蘇才人的想法,阿雪總有些拿不準,故而每次都慎之又慎。


    “那這事兒便拜托你了,我去看著鍋裏的粥。”


    阿雪點頭,剛轉身要走,又被春蘭叫住:“你看到穗紅了嗎?”


    “穗紅?”


    “今天早上該她燒水的,可一早上我都沒見著她,”春蘭歎了口氣,“別是頭一次來了這兒,玩兒瘋了,把差事都給忘了。明雪,你迴頭要是看見穗紅,就讓她趕緊迴來,這兒一堆事兒呢,我快忙不過來了。”


    阿雪應下。


    枝繁葉茂,碧綠的葉子輕輕晃動著,像一團團唿吸著的綠雲擠在一處。


    遠處依稀有此起彼伏的人聲。


    阿雪一麵走一麵留意周遭。


    林子裏靜悄悄的,樹上時不時有婉轉清脆的鳥鳴聲落下,和樹葉縫隙裏掉道地上的日光一起,碎成一顆一顆的。


    羅美人可真是能跑。


    都走了這麽久了也沒見著她人影。


    也不是沒問人,有的說瞧見羅美人帶著玉才人去了東邊兒,一會兒又有人說去了北邊兒。


    也不知道她們現在跑哪裏去了。


    阿雪靠著樹幹,稍稍歇了一會兒。


    一隻麻雀立在她頭頂的枝子上,歪著腦袋、瞪著綠豆大似的黑眼睛好奇地瞧著樹底下的人類。


    “看什麽看?”


    阿雪仰起頭,眼神和小麻雀的視線對上。


    “再看也沒東西給你吃。”


    小麻雀撲棱撲棱翅膀,倏地一下子飛走了。隻啪嗒一聲,在阿雪的肩膀上留下一點白色。


    “咦,什麽可惡的麻雀,”阿雪皺皺眉頭,趕忙把外衫脫掉,“迴去又要洗衣服了,人倒黴起來……”


    “你就自認倒黴吧!”


    不遠處忽傳來一聲冷笑。


    緊接著,是皮肉相觸的沉悶聲響。


    哢嚓一聲,有什麽重物倒在地麵。


    咒罵聲和冷笑聲像是兩隻聒噪的蛙,叫聲此起彼伏地交織在一起,在越是寂靜的地方越是叫的響亮。


    怎麽秋獵的時候還有這種事?


    阿雪皺皺眉頭,猶豫著要不要上前。


    萬一多管閑事惹上了麻煩……


    心裏還沒下決定,腳卻已經不自覺地走了過去。


    阿雪躲在一棵樹後麵,悄悄撥開葉子。


    一個年輕公子蜷縮著身子倒在地上,衣裳占滿了塵土,不過依稀能看得出來原本是淡雅的月白色。


    他的木輪椅倒在一邊。


    “你不是很會寫策論嗎?”


    一個絳紫色華服的公子哥一把踩在他的手指上,冷笑:“你說,要是我把你的手指踩斷了,你還能不能寫了?”


    月白衣衫的公子咬牙,用盡全力想抽出自己的手。但那隻玄色雲錦做的靴子卻一下又一下地碾著他的手背。


    “大哥,”一旁忽傳來一道聲音,但被樹幹擋著,阿雪看不清楚那人的臉,“要小弟說,與其踩他的手,不如弄瞎他的眼睛。”


    “手斷了,被人瞧出來了,雖說也不是什麽大事,但總歸有些麻煩。可他那眼睛不是才剛好的?要是又瞎了,也隻能是之前給他看病的庸醫沒醫好,跟咱們沾不上半點關係。”


    “還是你小子腦袋靈光,”那絳紫衣裳的公子笑了笑,“那二弟,這事兒就交給你了,怎麽樣?”


    “自然讓大哥滿意。”


    緊接著,是金屬相互摩擦的聲音。


    寒光一閃,利刃出鞘。


    一隻細長的手轉著鋒利的匕首,步步逼近。


    “四弟,是你太紮眼了,可怪不得我們,”那人笑道,“隻是可惜了,你這雙眼睛還怪好看來著……”


    阿雪屏住唿吸,腦袋飛速運轉。


    救還是不救?


    救的話必定惹禍上身。


    不救的話這輩子她都會良心不安。


    而且這公子好像就是那晚讓小廝給她和丹琴、珠紗送藥的那個。


    阿雪一咬牙,飛速蹲下身子撿起腳邊的一塊石頭,用力朝斜對麵擲去。


    高聲喊道:“寶林,您的獵物在那邊!”


    緊接著,倒退十來步,蹬蹬蹬跺著腳跑過去。


    一麵跑一麵迴頭衝後麵笑道:“您在原地等等我,我去撿……”


    話還沒落音,就倒吸一口涼氣,驚恐地捂住嘴,聲音顫抖:“我、我……我什麽都沒看到!”


    那絳紫衣裳的公子一把抓住阿雪的領子,冷笑:“你要是敢說出去……”


    烏黑細小的眼眸裏閃爍著可怖的寒光。


    阿雪的心髒砰砰砰跳著,但仍勉強自己冷靜下來。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我不會說出去的,公子,你放過我好不好?我們寶林還在附近等著我,我就是想找她剛剛射中的獵物而已。”


    “我真的什麽都沒看到啊……”


    絳紫衣裳的公子和他旁邊的二弟對視一眼。


    “你們寶林是哪一個?”


    “就是江南錢家出來的錢寶林,”阿雪忙道,“我們寶林想給她腹中的孩子做件衣裳,就打了這兔子要我去撿。”


    錢寶林?


    那二弟衝他兄長搖搖頭。


    錢寶林有孕,恰逢盛寵,要是讓人知道今日他們在這裏弄死了她的婢女,迴頭她在一吹枕頭風,他們整個安王府都不好過。


    更何況當今皇上本來就不待見他們王府。


    而且要是老頭子知道了,他們兩個可都吃不完兜著走。


    “那你的嘴巴最好閉得嚴實點兒,”絳紫衣裳的公子哥兒冷聲威脅,“要是敢說出去,我可有一千一萬種辦法讓你個小小的宮女生不如死。”


    阿雪連連點頭:“我真的不會說出去的,公子,您高抬貴手放過我吧。”


    他鬆開她:“最好是這樣。”


    說著,又抬腳狠狠踹了地上那年輕公子一腳:“算你小子今天走運。”


    不知道哪股子風把得寵的錢寶林給吹了過來。


    他招招手:“二弟,我們走。”


    說著,二人大搖大擺地走了。


    阿雪左右四顧,見那二人真的走了,順手扶起倒在地上的輪椅,三步並兩步跳到對麵的林子裏不見了蹤影。


    風輕輕吹著,帶著塵土和樹葉的氣味。


    遠處響起一陣疾馳的馬蹄,又漸漸遠去。


    月白衣衫的公子用胳膊支撐著身子,勉強坐起來。


    他從袖子裏掏出一截兒短短的紙筒,裏麵原本裝著一些年節時候剩下的煙花粉末。


    四周寂寂無人,隻有風吹動葉子發出的輕微的沙沙聲。


    鳥鳴聲在空曠的樹林裏格外清楚,日頭靜靜地照著,金色的光透過翠綠的葉子落在地上。


    根本沒有什麽皇上寵妃。


    他望著對麵蒼鬱的樹林輕笑一聲。


    她果然還是和之前見到的一樣。


    樹葉的縫隙裏露出淡藍天空,仿佛快要日落的時候,天空被過於絢爛的日光衝淡了的顏色。


    風靜靜吹著,帶著一絲不知從哪兒飄來的炊煙的氣息。


    “終於找到了。”


    明雪氣喘籲籲地趕到巷口:“小念,原來你在這裏。”


    “明雪姐姐。”


    那個叫小念的女孩子蜷縮在巷子裏,怯怯地喚了明雪一聲。


    她大概隻有八九歲的樣子,身上的衣裳有七八處補丁。裸露在外麵的手臂上,滿是青青紫紫的掐痕。


    “明雪姐姐,”她仰起頭,麵頰是被用力狠狠扇過巴掌的紅腫,“我能不能不迴去?”


    “你怕你爹又說你?說那些你不招惹別人,別人難道會招惹你的屁話?”


    小念用力點點頭。


    明雪冷笑:“屁話就是屁話,就該放掉,你千萬別聽他的,都是胡謅!”


    小念懵懂地點點頭:“萬一我爹迴去打我,說我弄髒了衣裳怎麽辦?”


    明雪笑了笑:“別擔心,今天我帶了菜刀和欠條,我跟你一塊兒迴去,他保準不敢,誰叫他還欠我家錢呢。”


    她蹲下身,拉起小念的手:“走吧,我帶你去醫館,然後再迴家。”


    “姐姐你真好,”小念仰著頭,露出一排歪歪扭扭的牙齒,“我以後要給你養老送終。”


    “……你從哪兒學來的這個詞?”


    “茶館說書的,”小念笑道,“我掃地的時候偷偷聽的,我還學了好幾個成語呢,像什麽含笑九泉、暴斃身亡、壽終正寢……”


    “……學的很好。”


    但還是別學了。


    “姐姐,我的胳膊好疼,受不了了,這個該用哪個成語?”


    “……疼痛難忍,”阿雪歎了口氣,掀起她的衣袖,輕輕吹吹她的傷口,“這樣會好一點嗎?”


    又問:“她們打你,你怎麽不打迴去呢?”


    “我、我不敢,”小念怯怯道,“我也打不過。而且我要是打她們,她們打我就打得更厲害了。我……我怕疼。”


    “可如果你不反抗,她們就會逮著你一個勁兒地欺負,”明雪拉起自己的袖子,胳膊上好幾道血印子縱橫交錯,不過傷口已經結了痂,“姐姐的胳膊看著怎麽樣?”


    小念皺眉,撇開眼睛:“很疼。”


    “可姐姐我在她們身上留了更多血印子,”明雪的神情看上去很是自豪,“她們已經不敢再欺負我了。”


    “狠狠反抗重重疼一下,”明雪道,“一直忍下去會越來越痛。你要是實在打不過,就找大人幫忙,大人一來,她們就不敢了。”


    小念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風把窗子吹得搖搖晃晃,遠處炊煙嫋嫋。


    橘紅色和淡藍色在同一片天空上交織著,一麵是溫暖且耀眼的落日,另一麵則是淒清寒冷的彎月。


    雖然同時出現,卻永無相遇的可能。


    他坐在輪椅上,透過半開的窗子看著樓下巷子裏的這一幕。


    輕輕笑了笑。


    真是礙眼。


    他最討厭這種戲碼。


    窗子關上,他的身影淹沒在灰黑冷寂的陰影裏。


    風變得大了些,窗外的葉子發出簌簌的聲音,一如現在。


    他拍拍身上的塵土站起來,理了理衣裳,坐到輪椅上。


    木製的車輪軲轆軲轆滾動著,在寂靜的樹林中格外清晰。


    他還以為她會和記憶裏,她對待那個叫小念的女孩子一樣,把他扶起來、好生安慰一番呢。


    但沒有。


    還好沒有。


    他笑了笑,用雙手推著自己輪椅的輪子,往欺負他的那兩兄弟離開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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