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是一種無法用魔法抵擋的痛苦。


    要是倒退迴去一個月,特薩一定要把當時覺得幹麵包很難吃的自己抽一頓,拎著那時候自己的領子,痛心疾首地大吼:


    “天哪!這是麵包啊!白白淨淨的麵包!你居然覺得難吃!!”


    然而現在,胃部的饑餓感讓她覺得有點難以忍受,縮在雷伊的懷裏,她幾乎開始羨慕不需要食物的雷伊。雖然饑餓,然而魔法力還是慢慢地開始恢複了,照這個恢複的程度看,時間應該已經過去了十一二個小時,她掉進來的時候本來就餓著,到這會兒實在是有點受不了。


    我需要一點東西來轉移注意力,特薩這麽想著,稍微挪動了一下頭部。


    察覺到懷裏的人移動了一下,雷伊低下頭:“怎麽了,特薩?為什麽不睡一會兒,睡著會好過很多。”


    “睡不著。”特薩聲音軟軟的,沒什麽力氣,無聊地找著話題,“對了,你怎麽會也在這裏?”


    “我趕到的時候你正好掉下去。”雷伊說話速度也放慢了,帶著一種近乎催眠的腔調,“以後別勉強自己,一兩隻魔獸放過來就放過來了,有蓋倫在,不會出什麽事情的。”


    “我以為沒問題的,沒想到魔法杖斷了之後會短時間失效……”特薩嘟囔著沒話找話,“說起來,你看見了吧,亡者森林果然出事了,你的身體還在裏麵吧?”


    “恩。”雷伊看起來並不怎麽擔心,“說實話,鬆了口氣。雖然隻看了一眼,不過那應該是亡者森林西部,愛絲忒拉再強大也不可能控製整個亡者森林——畢竟連我都沒做到——所以這反而說明東部安全,我住在東部,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不過我的管家……啊,不,是我的忠仆,阿爾弗雷德那邊出的事情應該與此無關。”


    “亡者森林有那麽大?”特薩努力地轉移對胃部饑餓的注意力。


    “嗯,大概有兩個奧斯庫特那麽大。”雷伊輕輕摸著特薩的頭,注意到她嘴唇幹裂和稍微有點渙散的瞳孔,慢慢開始用魔法力在指尖上凝出水珠來。


    連續水珠滴落到幹裂的嘴唇上,極大地舒緩了口渴:“我自己能……”


    “你不要再消耗體力,會更加餓。”雷伊托著特薩腦袋的手指稍微轉了轉,在特薩注意不到的地方,再次施加了一個昏睡咒,然而顯然特薩的魔法抵抗很高,效果依然不好。


    特薩順從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上的水珠,雖然一開始沒有那個意思,不過雷伊還是沒忍住盯著看了一會兒,下意識地腦補了親吻的感受……然後他尷尬地稍微偏過了頭,該死,為什麽現在我沒有身體在這裏。


    ——哦,不對,是該死,為什麽這種情況下,我會控製不住想這個。


    “每天去亡者森林外圍探險的人那麽多,愛絲忒拉不可能攻擊每一個。”雷伊壓下內心烏七八糟的澎湃思緒,強行冷靜地分析給特薩聽,“而且既然能讓亡者森林活過來,你們一開始進入的時候,她沒理由不知道。所以她之所以攻擊你,是因為那個時候,她突然發現闖入者是‘你’。”


    “因為我是雅維裏?是她哥哥的女兒?”特薩挑眉。


    “不……”雷伊躊躇地迴答,“我想不是這個原因,愛絲忒拉如此地愛她的雙生哥哥,她沒理由想要殺奧爾德斯唯一的女兒,所以她應該不知道你是奧爾德斯的女兒,所以她要殺的人是特薩·茨威格。再想想之前在雪山上埋伏的詛咒師特意陷害蝮蛇大公的舉動,我隻能想到一個可能性。”


    特薩盯著他空洞的眼窩等了半天,才聽到他繼續說:“我之前問那個詛咒師,是雅維裏家族的死士來報仇、還是是女皇陛下的手段,再或者說是愛絲忒拉·雅維裏的人,我想這個問題我問得不怎麽樣。”


    “因為這三方,根本就已經聯手了?”特薩稍微想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接上了下半句。


    “假如我猜想正確的話,女皇她獻上了北方的大陸,換取了愛絲忒拉的幫助。”


    這是何等地喪心病狂!特薩猛地直起上半身,死死地盯著骷髏的那張臉,想找到一點不確定,很遺憾,骷髏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特薩,你不用擔心任何事情,這跟你沒有關係。”雷伊努力讓聲音變得輕鬆,“女皇複仇的對象從一開始就是議會,議會沒那麽弱小,就算他們聯手了,也不可能那麽順利。愛絲忒拉是很強大,不過不會比我更強,放心好了。”


    “你要去對付愛絲忒拉?”特薩冷靜了一點,表示相當意外,“我以為……你已經徹底抽身了。”


    雷伊發出一聲短促的、近乎呻.吟的笑聲:“阿貝爾的生命力和魔法力還在她身體裏,我摯友的東西,我不能任由她這麽糟蹋。而且……那本來就是我的錯。”


    “雷伊。”特薩皺眉,“你和阿貝爾的事情我聽說過,大概也能猜到是你沒能救他,但是這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雷伊稍微垂下頭,分心看著因為剛才衝擊性的消息而強行聚集了精神、現在反而困倦的神色更加明顯的特薩,再次不著痕跡地放了一個昏睡咒。


    “一開始,我和阿貝爾成為朋友,就是因為女皇的命令。”雷伊的聲音很輕,和蘭斯洛特無時無刻不充斥著強烈情緒的腔調不同,他所有的情緒似乎都已經在過去六十年裏徹底沉靜下去,“以有心算無心,從一開始就是我錯了,更何況,我還因為自負過頭,做了更加過分的事情。”


    他頓了頓,吐出一口氣:“我阻止他自殺,導致他的生命力和魔法力最後成為了他父親安德魯的一部分,至今依然在助紂為虐。”


    雷伊說的如此輕描淡寫,然而在他的腦海中閃迴的,卻並不是這麽溫柔平淡的畫麵。


    “修拉!你放開我!”


    “修拉!畜生!你鬆手!鬆手!”


    那個聲音至今依然偶爾會迴響起來,那麽尖銳和絕望,帶著玉石俱焚的瘋狂念頭,反複迴響著。


    “阿貝爾!你瘋了麽!你現在自殺的話一切都徹底沒有希望了!”他那時候仗著卓群的力量,好不容易徹底束縛住阿貝爾,同樣憤怒地咆哮迴去。


    “希望?!”阿貝爾那向來溫柔清俊的麵容扭曲成一團,他好不容易掙脫出一隻手,死死地掐住摯友的脖子,“修拉!我還有什麽希望!你告訴我!修拉啊啊!!希望那種東西,難道不是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麽?難道不是從我知道自己的命運的那一天起就不存在麽?修拉……你說過你要救我的!你說過的!修拉!你救我啊!你救我啊!救救我啊!!你說過一定會救我的!救救我!救救我!!”


    窒息感瞬間湧了上來,他指尖上的法力一下子衰退了下去,在他幾乎真的要斷氣之前,阿貝爾終於鬆了手,卻也再也沒有力氣掙紮,一下子脫力地跪倒在自己的摯友麵前,仍舊抓著他的領口,指尖顫栗,半晌才鬆了手,深處雙臂擁抱住他:“對不起……對不起……修拉……對不起……”


    雅維裏家族的人都發了瘋,跟雅維裏家族扯上關係的人,也都發了瘋。


    他大概是瘋了吧?那個時候修拉這麽想著。


    直到很多年之後,再度迴到奧斯庫特,看到那對雙子姐弟如出一轍的惡毒與絕望,以及絲毫不差的同歸於盡的決心,雷伊才突然明白,該說對不起的,從一開始就是他自己。


    他不應該攔著阿貝爾自殺,也不應該給他虛無的希望……或許他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聽從女皇的命令,去接近阿貝爾。


    在這段不知從何開始的沉默裏,特薩的唿吸聲慢慢變得均勻了,透支的精神和體力,終於在失去支撐、外帶疊加的三四個昏睡咒之中徹底平靜了下來,慢慢陷入了近乎昏迷的沉睡。


    雷伊小心地卸下被她緊緊地抱在懷裏的左手,站了起來,單手整理了一下袍子,然後走到了環形大廳的正中央。


    ——隻有這件事,除了他和女皇卡特琳娜,他不希望第三個人知道,即使那個人是特薩也一樣。


    “忠誠者之墓的亡靈們。”骷髏摘下了長袍的帽子,露出可怖的頭顱,“我聽聞你們曾是卡佩王朝最忠勇的騎士,是黑玫瑰披風最初的主人。你們曾經發過最可怖的誓言,效忠卡佩家族的每一滴血脈,並且為之盡忠。”


    消失已久的聲音再度出現,重疊的咆哮帶著尖銳的笑聲在山洞裏反複迴響:


    “即將失去主人的忠仆,放棄掙紮吧!你不管做什麽,都不可能找到出去的方法。”


    “你也即將變成卡佩家族的忠仆!這是忠誠者的墳墓,進入到這裏,你也會與我們一樣,一起守護卡佩家族的血脈。”


    “這是死者的地方,你的主人不可能活著出去,死靈,你的主人很快也會變成與你一樣的死靈生物。”


    ……


    雷伊一直隱沒在袍子之中的右手,稍微動了動,慢慢地揚了起來,慢慢舉起了他剛才從左手腕骨裏取出的東西。


    那是一枚長六邊形的銀質紋章,上麵的黑玫瑰細膩得有如能聽到正在綻放的聲音。


    他的聲音非常平靜,不知何時帶上了那種天然的、上位者的倨傲:“卡佩王朝威廉四世的第七皇子,嘉文·卡佩,在此命令你們,對黑玫瑰的紋章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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