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少爺,你莫開玩笑了。”英蓮垂著頭不敢看人,隻辯解道,“少爺怎會待我不好?”


    徐光挑眉笑道:“哦,這麽說來,就是二師哥待你很好嘍?”


    “……”英蓮窘得雙頰緋紅,暗暗瞥了馮淵一眼,卻見他神態自若,全無阻止之意,隻得咬唇道,“徐少爺就莫要拿九兒取笑了。”


    然下一刻,何連之突然湊到她身旁,急急道:“既然不是二師哥,那定是馮府有別的人欺負你了,才讓你這般心事重重的。別怕,九兒,你隻管跟我說,我幫你報仇去。”


    英蓮看他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樣,哭笑不得:“我如今不是好好在你麵前麽,哪裏有誰欺負我?”


    “算了吧,我看你們是問錯人了。”一旁看熱鬧的慕耀忍不住輕笑道:“九兒的性子我可看清了,就她那忍耐性格,想從她嘴裏套出點什麽那是比登天還難的。我們還是直接問二師哥來得快些。二師哥,你說是不是?”


    話音未落,眾人的視線果然都轉向了馮淵。隻聽何連之道:“我看也是。二師哥,還是你告訴我們吧,到底誰惹咱們家九兒生氣了?”


    “我竟也不知。”馮淵幽幽看了英蓮一眼,忽而扯起唇角,竟抿出一絲苦笑來,裏麵三分調侃七分抱怨,“她最近似乎也不太肯親近我呢。”


    九兒被他那一眼看得心裏發酸,隻低聲道:“少爺說得哪裏話?九兒沒有。”


    “沒有怎樣?沒有不親近我,還有沒有故意躲我?”不料馮淵卻立即反駁,目光也緊盯著她不放,“那我便隻問你一件事。”


    “少爺請問。”英蓮雖迴得鎮靜,心下卻隱隱發慌。


    馮淵道:“你可知,你有多久沒來找我習字了?”


    英蓮忽覺太陽穴一跳:“呃,這段時日老夫人身體欠安,九兒心中惦念,因而沒去少爺那裏習字。”


    “是麽?”馮淵微微歎氣,麵上浮起一絲無奈,“母親生病前,你已有四天未曾來了。”


    呃,有麽?英蓮一臉詫異,她聽了杜聘婷那些話心情不好故而沒去找他,然有多少時日倒真不清楚。難道他竟是算著日子的,換句話說,他每日都在等她麽?不可能吧……


    思及此英蓮心中一熱,忙垂下頭不敢看他,隻理虧道:“是九兒怠惰了。”


    “怠惰了?”馮淵目光驀地一黯,良久隻沉聲道,“罷了,從明日起,不許再偷懶。下次若是再犯,我可是要罰你的。”


    他深諳她穩重自持的性子,當然知道這些日子她是有意躲著自己。此刻她既不願意說,他又如何能狠下心逼她?


    隻可惜,英蓮低著頭,並未看見他臉上神色變化,隻點頭道:“九兒知道了,以後必不再犯。”


    三個師兄弟見狀,自然不敢深究,隻說些別的玩笑話轉移了話題。然還未說上幾句,曹管家已從走廊急匆匆小跑著過來了。


    馮淵臉色一沉,問道:“何事如此驚慌?”


    曹管家也顧不得向他們行禮,隻氣喘噓噓道:“少爺,不好了。剛剛有一位邋遢少年,用草席卷了一個人拖了來,跪在了咱們府門前,磕頭不停,隻哭說他母親病重,無錢醫治,求少爺開恩,救他母親一命。”


    馮淵聞言,眉頭緊皺:“快帶我出去看看。”


    曹管家忙躬身應了,其他人自然也一同跟了去。


    到了府門口,隻見一十二三歲的少年正跪在大門口,衣著破爛,麵目肮髒,嘴唇皸裂,乍一看與街頭乞兒無異。他身旁還放著一具破爛草席,隱隱露出一個婦人的頭來,雙目緊闔,狀如死人,十分可怖。


    那少年磕頭如搗蒜,次次重而響,直磕得額上青紫一片,滲出血來,連那地上都漸漸沾上血跡,見到有人出來,嗑得更是賣力,嘴裏哇哇哭求道:“求馮老板救救我母親,求馮老板救救我母親……”


    眾人見狀都十分心酸,所有人的目光自然又聚在馮淵身上,馮淵忍不住拂袖道:“你們這些人,還看我做什麽,趕緊把人抬進去!”


    “哦。”眾人會意,忙上前去幫忙。


    那少年聞言,淚如泉湧,更是將頭磕得山響:“多謝馮老板,多謝馮老板……”


    一旁徐光與慕耀早已將那婦人連同草席搬了進去,何連之將那少年的肩膀一把扣住,將他扶正道:“好了,你莫再磕了。再磕就成傻子了,還不快跟我進去!”


    那少年應了一聲,臉上淚痕交錯,嘴裏道謝不迭,何連之剛想拉他起來,不想懷裏忽然一沉,再低頭時那少年已暈了過去,一隻手軟軟垂下去打在他褲襠處,何連之眼神突變:“格老子的,你摸哪兒呢?”


    *


    一個時辰後,馮家客房。


    矮塌上的少年幽幽轉醒,幹裂的唇瓣微動,勉強發出兩聲顫音來,卻模糊得猶如喘息。


    “他在說什麽啊?”海棠換了一盆幹淨的水,將毛巾在盆裏反複搓洗幾下,擰幹之後又替他擦起臉來。


    一旁的羅泉搖頭,專心收著醫具:“剛隻想著收針,也未曾聽清。許隻是疼得厲害,叫喚了幾聲罷了。”


    “不是。”不料一直站在他身後的英蓮卻搖頭,篤定道,“他不是喊疼,他在喊娘親。”


    說完,卻聽見那少年又囈語了一聲,終於睜了眼睛。隻他這迴吐字清晰了些,眾人聽得分明,當真是喚了一聲“娘親”。


    海棠詫異得很,道:“姑娘耳力可真好,我們隔得這麽近也未曾聽清,姑娘倒聽見了!”


    英蓮苦澀一笑,不再言語。她哪裏真的能聽見,不過是將心比心,猜想罷了。隻這少年,未免太可憐了些。


    果然,那少年睜眼以後,起身第一句話便是:“我娘親呢?”


    海棠聽了麵上一僵,手上頓了頓,忙轉過身又去洗那毛巾,不敢答他。


    羅泉是醫者,自然比海棠看得淡些,隻歎息道:“在裏麵呢。我師傅已替她診治過,剛剛已給她服下還魂湯,應該片刻後便會轉醒。你尚可見她最後一麵。”


    “什麽?”少年頓時麵如死灰。


    羅泉幽幽道:“你母親送來時已是油盡燈枯,我師傅已盡力診治了,然死生有命,有些事情縱然醫者也強求不得。現下你母親氣息尚存,你有什麽話便趁此時說了吧。”


    英蓮定定看著兩顆淚珠從少爺的眼眶無聲滑落,心下也跟著淒然。她經曆了兩世雙親訣別,更比別人深知其中苦痛。


    少年默默下床,踉蹌著走進裏間,彼時海棠已去裏麵通知過,王大夫正在給婦人施針,激她醒來。


    “娘親,你感覺可好些了?”那婦人剛一睜眼,少年便迎了上去,跪在床邊,麵上卻早已換成滿臉喜色,看不出半分悲切。


    婦人見了他,蠟黃的臉上竟泛出幾絲血色,吃力笑道:“毅兒,這是何處?”


    少年道:“這是馮氏藥鋪馮老板府上。兒子聽說馮老板為人仁善,便帶了娘親來求他診治。娘親放心,他們這兒的大夫醫術高明,定能治好你的。”


    婦人顫巍巍執起他一隻手,氣息不穩:“傻孩子,不用再騙娘親了。我自個兒的身子我自個兒清楚,以後娘親不能陪你了。隻你還這麽小,一個人在世上要怎麽辦呢?”


    那婦人說著,淌下兩行熱淚來,目光朝屋裏的人掃了一圈,最後卻定定落在馮淵幾個師兄弟身上,許是知道他們之間有一個便是兒子口中的馮老板,剛想說什麽,卻驀地吐出一口血來,更是進氣少出氣多了。


    少年此刻再撐不住,瞬時淚崩,隻哀吼一聲:“娘親!”


    一室沉寂,隻剩婦人劇烈的喘息。靜默中,馮淵緩緩向前邁了一步,朝那婦人道:“你且安心,以後馮府會收留你家幼子,斷然不會讓他再流落街頭的。”


    那婦人聞言,熱淚翻滾,嘴唇翕動,雖說不出話來,看著馮淵的目中滿是感激,隻緊捏那少年的手掌。


    少年會意,忙轉過身子對著馮淵,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道:“李明毅謝馮老板收留之恩,今生今世隻憑馮老板差遣,決不背棄。”


    因這三下,他額上傷口少不得再度裂開,鮮血浸透包紮的軟布,顯出一片紅色的印跡,馮淵點了點頭,道:“不過是多一張口罷了,沒什麽要緊。你娘親已是彌留,你且抓緊時間多跟她說幾句話吧。”


    李明毅忙躬身應了,再轉過身時已淚流不止,她娘親已是奄奄一息,不過勉力撐住最後一口氣罷了,見兒子迴頭,彎起唇角扯出一個笑來,眼裏卻有兩行淚直直掉落,下一瞬卻悄然闔上了眼睛,走得十分安詳。


    李明毅驚叫了一聲“娘親”,兩手牢牢握住她一隻手掌,撲在她身上痛哭道:“娘親,你看到了,毅兒已有人收留,絕不會餓死的,你安心上路吧。”


    他將頭埋在她母親懷裏,哭聲更顯沉悶悲慟:“娘親,毅兒發誓,今生再不會再踏進李家門半步,我永遠是您一個人的兒子。我長大了,會好好娶一門親事,不會納妾,也決不做負心人。娘親,你說的話毅兒永世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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