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底地清醒過來,張大的嘴卻怎麽也合不上了。

    君閑不顧眾人側目,緩步走入貢院,眼角餘光不經意地掃見名冊上的一個名字:林清平。

    心思異

    若這夜對於士子們來說是忐忑難眠,宮中的氣氛則分外凝重。

    林子任仍舊是那身青色官袍,明明是三十來歲的人,卻還是笑得兒戲:“以開掘運河為由安插在三州的人手打聽到了不少事情,六年前,張君閑的確與先王約定過三州事宜,他也親赴豐州,做了許多事。”

    他嘴上輕描淡寫,心裏卻也暗歎這張君閑的手段了得。

    朱厚洵麵沉如水:“這是大功一件,他為何要瞞著朝廷?”

    林子任說:“不是他本份內的功勞,他自然不敢領,何況離間三州與朝廷,將自己的親信安插在三州,到時候三州皆聽他號令,遠遠比陛下三兩句嘉獎來得實在。”

    朱厚洵一掌拍在禦桌上,狠狠道:“想不到朕的身邊居然有這樣一個居心叵測的小人!他還以舊情蒙蔽皇叔,讓皇叔幫他瞞下了三州的事!”這兩年相處下來,他知道他的皇叔是重情之人,所以更痛恨張君閑玩弄景王。

    三州這些年形勢大好,尤其是今年,莊稼有了收成,賦稅都比其他州縣交得爽快,京中的大老爺們也開始將目光移到它身上。

    先前也抱著棄三州念頭的林子任在景王遞上捷報時,就已經將人手安插過去了。隻是這眼線在三州的時間一長,得到的消息就越驚人。

    首先利州用來養活那兩萬俘虜的食物,居然是他們前所未見的物種。稍加打聽,才知道那是從東海那邊得來的,國內皆不曾見過。

    其二就是豐州軍中頗為神秘的神射手,傳言他能射下敵軍戰旗、取敵首於千裏外,他出現於兩軍之前,便是敵軍潰敗之時。他跟當初豐州的無印之主韓淵一樣,都是豐州軍最崇敬的人。

    韓淵已由景王舉薦,任豐州州令,掌豐州守軍,這神射手卻再沒有出現過。好戰的豐州軍甚至在醉酒時說期盼遼兵再來一迴,讓將軍迴來領著他們殺個痛快。

    也是這人一手促成開運河,造梯田的民生大計,費盡心思地將事情轉變成朝廷欣然接受的局麵。這樣的人,哪能用小人稱之。

    林子任雖然看得清楚,卻也不反駁,笑著將事情引到另一邊:“我們慢慢地接手三州,他做這麽多事還不是為我們作嫁。”

    朱厚洵抓住他的手

    ,眼中滿是孺慕之情:“若不是子任你發現這些事情,朕恐怕還被蒙在鼓裏,他這些年來裝作安份,恐怕是在等待時機,等他掌控的三州日漸強大,又掌禁軍,若有心作亂,臨朝就岌岌可危了。”

    林子任也沒有掙脫,接著道:“事情還沒那麽糟糕,禁軍中有許多世家子弟,他們有家族的牽製不可能危及陛下,倒是內監司有些棘手。”他輕輕歎息:“他似乎是以放權為餌,贏得了內監司的絕對順從,這些沒掌過權的宦官嚐到了權勢的甜頭,居然聽他的令做了不少大逆不道的事。”

    他說得不慢不緊,朱厚洵卻急了:“到底是什麽迴事?”

    林子任向來穩然如山的臉上也有些變色:“從前我讚陛下的旨意下得好,陛下總有些茫然,臣也並沒有在意,這次任張君閑為科舉考官實在太過荒謬,臣才停下手上的事全力追查,終於查出了頭緒。”他目光一厲,冷冷道:“那聖旨是張君閑假內監司之手所下!他不滿足僅在三州培植自己的勢力,想在朝中也撈一把!”

    朱厚洵果然大怒:“簡直膽大妄為!他居然敢做這種事!”

    林子任按住他的手,有些無奈地道:“他對微臣與陛下之間的關係極為熟悉,以往聖旨未曾見效前總擋著不讓微臣覲見,等天下皆知,陛下也不好改口了。”

    朱厚洵似乎也想起了什麽,腆著臉道:“從前朕下旨後,子任你都讚不絕口,誇得朕飄飄然,都沒去深究,不過這次朕確實不記得曾下過這道旨意。”

    林子任自是不敢嘲笑,思及告訴自己這些事情的人,緩緩道:“說起來,臣能發現這事,全仗唐清對陛下一片忠心。”

    朱厚洵現在對所有與君閑有關的人都沒有好感,語帶輕蔑:“唐清?他不是張君閑的家奴嗎?”

    林子任深知照朱厚洵的秉性,定不會再重用唐清,不吝說情:“唐清為奴是因為其父因言獲罪,他心細而又有大才,陛下萬萬不可因出身看低了他,”見朱厚洵果然滿臉不以為然,他接著道:“他見這次張君閑確實做得太過,便將許多事坦白於微臣,求微臣保下他與他的弟弟唐越。唐越原本今夜當值,奉命截下微臣,唐清方才佯病引開了他,微臣又與禁軍副統領錢伯顏齊齊前來,才能見到陛下。”

    朱厚洵聽了這些事情,心中越發激憤:“朕要殺了這逆賊!”

    林子任搖搖頭:“張統領曾守常山,保帝京,又兩箭驚來使,於國有大功,難道陛下如何下令誅殺有功之臣?難道說他兩次

    大敗遼軍?或者說,假詔行事?陛下用這理由,未免太丟臉了——”

    語氣中的調侃已壓到最低,還是讓朱厚洵紅了眼:“子任!”

    見朱厚洵已對君閑起了殺心,林子任微笑安撫:“等科舉結束,陛下跟攝政王商量吧,畢竟有關皇家體統,攝政王兼任宗正之職,又……掌暗衛。”

    這也怪不得他這樣心狠地暗示,張君閑這兩年頻頻阻他見朱厚洵,又在此時露出了這麽大的把柄,連忠心的下屬都顧著自己前程倒戈了,所謂天予弗取,必遭天譴,他林子任從不是那種蠢人。

    月上中天,不知眼前人暗藏私心的朱厚洵惴惴不安,隻盼著隨考生入貢院的景王快些出來。

    貢院之內,亦是月華如水。月輪轉過了格局分明的前院,又到中庭。庭中栽著荷葉亭亭,取得是清高自潔的意思,倒是對了文人士子的胃口。

    青年公子踱步中庭,緩緩品著蓮葉清香,不知不覺便到了敞亮的水中亭,月下亭中,遠遠見那人凝著清寂夜空靜立,心頭許多煩悶盡消。

    君閑心中念著我果然能尋到你,麵上卻佯作偶然撞見,含笑招唿:“殿下好興致。”自己說完也覺得太過客套,又問了句:“今日可有見到林兄?”

    景王有些訝然地轉頭看著君閑,有趣地問:“你居然記得他?你不是素來不把人放在眼裏的嗎?”

    君閑微愕,訕然一笑:“殿下哪裏的話,下官怎敢不將人放在眼裏。”

    景王轉過身來坐下,貢院中找不到酒,桌上隻擺著壺清茶,比起王府裏是寒酸了許多,但配上蓮葉田田,又有明月臨水,竟是心神皆悅,他說:“不與人深交,不施恩不承情,在帝京之內,有幾人是與你相熟的?這不是不將人放在眼裏,難道是太過敬畏,不敢相交?”

    見君閑不語,景王也知道在三州時的君閑遠遠比現在來得自在,他這人生來就不適合雲譎波詭的帝京,也莫怪他千方百計擺脫武侯府的束縛……景王舉起盛滿清茶的瓷杯,問道:“喝嗎?”

    君閑正要接過,景王的手卻微微用力,十指相扣,暖意猶存的瓷杯變得燙手不已,心中的悸動仿佛隨著溫茶泛出,溢滿指間,泛濫心頭。他凝望著神色與平常無異的景王,聲音微澀:“殿下若是不想給,就不要戲弄下官了……”

    景王仿佛沒聽出他的雙關之語,遂了他意,放開手說:“再不喝茶就涼了。”

    君閑舉杯飲盡,似乎杯中是瓊漿玉液,再

    望向景王時,已經斂起了方才的失態,笑著轉開話題:“怎麽不見小衛?”

    景王凝著水月光華,似乎分外舒心,笑著說:“他去抓信鴿了。”

    聞言,君閑也有趣地一笑:“這些士子還是這麽不安分啊,下官看這亭外的景致也妙極,等下小衛若是滿載而歸,我們就在那做些舊時愛做的事可好?”

    有些不學無術的家夥想考取功名,就會用信鴿跟外邊傳信,這是第一夜,往來的信鴿大多是來試水的。君閑這話說得坦然,景王也沒有什麽異樣,剛提著幾隻信鴿走近水中亭的衛平疆可生生止住了腳步。

    衛平疆常跟比自己年長的禁衛廝混,那些曖昧不明的混賬話也聽得多了,也不會再臉紅。但他耳力極好,將君閑的話聽得真切,一時僵在原處,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君閑卻眼尖地看見了他,躍出亭外,理所當然地接過他手中的信鴿,拔出把鋒利的匕首,利落地將羽毛跟內髒清理幹淨,又取了幾片荷葉,包得仔細。熟練的動作讓當過幾年獵戶的衛平疆都自歎弗如。

    這夜,臨朝堂堂攝政王,大名鼎鼎的禁軍統領,禦口親封的攝政王府禁衛頭頭,在肅靜、雅致、清名遠播的貢院水亭前,以亭中木凳為柴薪,烤了數隻牽係著幾個士子前程的鴿子。

    而剛爬上屋簷就見證了這等奇事的可憐孩子腳底一滑,立刻被巡邏的衛兵發現。他腳底抹油轉身就逃,身後有許多持戟衛兵步步緊追:“什麽人敢擅闖貢院!”

    貢院中庭荷葉田田,掩住亭中景致,遠遠隻見水霧彌漫,月影沉沉,隱約有人遲疑地問:“剛剛似乎有什麽聲音……”

    有人笑答:“耗子。”

    有人反駁:“興許是白天那個徐家小子。”

    馬安事

    春來江水湯湯,遊船畫舫絡繹往來,廷尉錢勝站在江邊靜靜等待,他入仕六年,靠著剛正的性子爬到廷尉的位置。

    可這廷尉掌管天下刑獄,幹的都是得罪人的差事,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會年紀輕輕就位列九卿。他遷為廷尉不到一年,就幾乎把百官得罪光了。幸而還有同科進士張熙跟他交好,張熙眼下跟在掌巡防營的衛尉趙礪手下做事,雖然比不得他二品朱階,但張熙與武官交好,日子倒是過得更自在。

    半月前這場十幾年來最古怪也最清明的科舉就已結束,昨日剛放榜,貢院的差役就敲鑼打鼓地把喜報傳到各家,滿街都還在議論著林家公子奪了榜首,卻不知是哪

    個林家。

    張熙跟錢勝在官場打滾六年,已見識過兩迴曲江宴,曲水流觴,才俊贈花的玩樂倒也不怎麽在意了,所以沒去打聽。沒想到第二日就接到了禁軍統領府上傳來的帖子。

    隨著官位漸高,他們上朝時沒少見識蔡子言領著言官彈劾這禁軍統領的盛況,幾番下來,也認出了那家夥是六年前跟他們一起入貢院的少年。當初他跟隨的那個人,自然就是當朝攝政王朱景桓。有了這認知,許多津津樂道的皇室秘辛也變了味。

    錢勝跟張熙從前還常常聊起這兩個科舉後就銷聲匿跡的友人,發現這事後卻都有默契地遺忘。當時以為那兩人是主仆,大讚帝京人傑地靈,如今再看來,卻大大不同了。

    錢勝想得入神,不由搖頭歎息起來,這時一隻手從背後拍拍他的肩,迴身就看見那長著胡渣子的張熙。張熙原本是文官,去了巡防營後,竟也被那些莽夫潛移默化,這招唿打得格外豪爽,連整日與酷刑打交道的錢廷尉都被他這一掌拍得苦不堪言。

    張熙笑著打招唿:“叔衡,想什麽呢?”

    叔衡是錢勝的表字,平日裏遭盡冷眼的錢廷尉聽到這一聲登時萬分舒坦,這些時日耳濡目染,知張熙不喜文人那套,也不假惺惺地拱手見禮了。他迴道:“我在想邀請我們那人,他今天似乎又被彈劾了,因為科舉中助太仆馬進德之子馬安作弊,馬安已經被扯了進士名頭,一世不得入仕。也不知他是怎麽想的,這迴可不是什麽不早朝的失儀……”

    張熙在軍中也聞說了‘馬鞍落馬’的事,打趣道:“叔衡你可掌著刑獄,說不定他這鴻門宴是請你法外開恩的!”

    這時候一個愉悅的聲音嫋嫋而來,竟是帶著笑:“知我者,莫若張兄啊!”

    錢勝張熙齊齊迴頭,隻見那青年公子修身玉立,仿佛哪家出行的公子哥兒,雖不見兩箭驚來使的凜然氣勢,卻絲毫沒有當初相交時的謙卑和遊離,倒是那骨子裏透出來的閑散絲毫未變。

    君閑見錢勝當真麵有難色,哈哈一笑:“錢兄放心,這點小事我還是能撐過去的,不會讓你為難。”他手中折扇‘啪’地一合,目光停在對街:“看吧,李兄也來了!”

    張熙跟錢勝兩人一怔,也都了悟那李兄是誰。抬眼望過去,隻見人來人往,並不見人。

    君閑絲毫沒有誆人的羞愧,猶是老神在在,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擊打著手心。而此時,那人已由人潮中走了出來,從人並不少,他卻獨獨見到了他。錢勝仍

    在四顧找尋,張熙卻已經見到人,隨君閑走了過去。

    景王製止了錢勝兩人行禮,笑著招唿:“錢兄,張兄,許久不見。”他仿佛心情極好,哪裏像傳聞中那油鹽不進的攝政王,連君閑也有幾分詫異。

    張熙自然是跟景王寒暄起來,錢勝跟君閑被晾在一邊,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這時候一個長相討喜的小公子騎馬過來,躍下馬拉住景王身後的禁衛好說歹說要跟他切磋。

    錢勝這才發現這禁衛居然年輕得很,想必就是那個能拉開神弓的少年郎。傳說大司馬徐東華的獨子將他奉為榜樣,常常追著他跑,想來這小公子就是徐東華之子了。

    饒是錢勝已是九卿之一,還是被眼前幾人的赫赫聲名所懾,直到張熙拍拍他的肩,他才迴過神來,跟著君閑兩人走進望江樓。

    這望江樓雖然不敢建得比皇城高,卻還是能一覽大江勝景。君閑挑的是臨江的雅間,窗門敞亮,江風吹來,渾身舒爽,若不是底下遊人絡繹,幾乎快以為自己已遠離了紛亂的帝京,與三兩好友對酌江上。

    景王凝著江水奔流,天風滿袖,也覺分外舒泰,錢勝、張熙卻大大地吃了一驚,因為雅間內已經坐著個人。這人正是當初他們之中最小的一個,跟君閑兩人一樣,考完科舉就消失無蹤了,他們還在揣度他是否也是哪個侯爺的後代。

    君閑笑著招唿:“清平,你說若是讓你遞帖子,能看到錢兄跟張兄這模樣嗎?”

    林清平見他真的將景王也請來了,頓時斂不住臉上的喜色:“你張大統領可真會慷他人之慨啊!這望江樓請上一頓,我兩個月的俸祿就沒了!”

    張熙早就把斯文拋掉了,當下一拳擂在林清平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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