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頭,說迴去跟父王報喜,武侯私帶三皇子出京的事竟不再提。隻不過次日京中便流傳出三皇子與武侯世子的相識,聞說三皇子居然能在那再簡單不過的武侯府迷路,茶餘飯後談起這備受寵愛的皇子也多了些歡笑。

    當夜泰和殿中,三皇子景桓卻明顯感覺到自己父王的不同。

    臨帝當著太子的麵雖然是把景桓罵了一通,遣走太子後卻溫顏問道:“景桓怎麽會跟武侯出京,那麽遠,你也夠膽子!”

    景桓笑得有幾分得意,“兒臣那日跟小君禮玩,他說隔天要跟侯爺出去,兒臣便在路上堵住了他們。”

    這位年過半百的帝王目光已沒有白日裏的銳利,將自己最寵愛的兒子抱在膝上,溫慈地摸摸他的頭:“跟父王說說卲山的情況,武侯是溫厚人,怕事不敢跟旁人過不去,有沒有人欺到他頭上?”他想了想,又覺得不怎麽可能,不等景桓迴答又問道:“武侯的世子他……真的能說話了?”

    景桓安份地應道:“是的,兒臣跟皇兄都聽到了。”

    臨帝心中跟唐清一樣,認為武侯世子在那個時候出生,恐怕也是被當時的煞氣鎖上,此時不由有些期盼,又問:“說的是什麽話?”

    景桓有些不滿父王整天提到那武侯世子,又不敢欺瞞,鬱鬱地迴道:“很尋常的話,就是跟他身邊的小僮仆在講的。”

    臨帝眼中有幾分迷茫,緩緩地,凝成一抹悵然,越過簾櫳,望著窗外幽幽月華,“武侯的誠心,終是得到他們的諒解了吧,景桓,父王也許是沾了你的光,午間歇息時都沒有……”

    他說著說著停了下來,也許是覺得自己的小兒子還沒有到可以交心的程度。

    跟著也是臨帝在說,景桓乖巧地聽著,直到臨帝有些乏了,才起身告退。

    他年方十歲,已經記得許多,這迴說是從武侯幼子那聽來的事,其實不過是他自己要跟著去的。

    但是在父王眼中,他不過是那個好玩又貪新鮮的三皇子,自然不會深究。

    這武侯世子,確實有些古怪啊……

    景桓再次步入那讓他淪為笑話的庭院,分明是簡簡單單的院落,當時怎麽就走不出呢?

    凝神停步,卻見樹下的椅上坐了個人,這臥椅做得出奇,似乎是由柳條編成的,望上去像秋千那樣晃蕩,光是看著就覺得份外舒服。

    他慢慢走近,那人猶自安睡,口裏卻呢喃問道:“唐清嗎?”

    景桓不滿,走到他跟前擋住微風。陰影籠住那閉目小寐的家夥,隻見他遠不像帝京裏那些粉雕玉琢的公子哥兒,麵容平凡,眉目安然,雖不驚豔,卻格外順眼。正看得出神,那人緩緩睜眼,眼底有些迷茫,似乎還未夢醒。

    景桓心裏覺得這樣子有些熟悉,仿佛在哪裏見過。看到那雙沉寂的眼後卻不再胡思亂想,明明是不同的兩個人……其實在花下偷睡,也是很常見的吧?

    武侯世子心中的詫異也不下於他,想不到三皇子的足音,竟與唐清相似。唐清少年老成,難道這尊貴無雙的三皇子也是如此?

    他雖疑惑,卻沒有遲疑,起身道:“見過三殿下。”

    景桓見他眉目皆低,看不出神情,頓覺無趣,揮揮手道:“免禮了,倒是這椅子很有趣,你從哪裏得來的?”

    武侯世子笑笑說,“是唐清從外麵弄來的,他有個親戚做木工,這是那木工順手編成的小玩意,唐清見我總在外邊睡著,便要來給了我。”

    見景桓凝目沉吟,他連忙又說,“三殿下若喜歡,我再叫唐清去要一張好了。”

    景桓哈哈大笑,拍拍他的頭,“這麽焦急,還怕我搶你的不成!”

    武侯世子的臉色有些古怪,景桓卻沒有注意到,漫自說道:“我隻是想起,以前有個人也喜歡在外邊偷睡,總叫皇兄找得辛苦,我每次都能找到,偏就是不告訴皇兄,那時候可真高興。”

    武侯世子‘哦’地應了一聲,沒有多問。

    景桓的神色卻還是一黯,談興全無,手還停在他的發上,揉了兩下,歎道:“你很有趣,下迴我再來找你玩,等我搬了府邸,你記得送椅子給我。”

    “嗯。”

    為什麽,還有人記得……

    待景桓遠去,小小的武侯世子立在花前,無意識地撚動袖角,唐越見到,怪叫起來:“世子,這樣不好,要是撚壞了衣服怎麽辦?”

    唐清瞪了他一眼,怒斥:“堂堂武侯府還差一件兩件袍子嗎?”

    唐越委屈地扁嘴:“我隻是、隻是……”以前苦怕了而已。

    武侯世子微笑著說,“是我不對,這就改。”

    即使變了容貌,變了身份,還是有人會認出來。他看著花影斑駁,含笑遠望,抹殺一切存在過的痕跡,那就變得更徹底好了。

    那個曾經爭強好勝,無比風光的少年施霄芳……

    早已經死了。

    新生(上)

    將近年末,晚天欲雪。

    太子朱景瑞沉默地坐在案前,前方擺的是太常許昌送來的幼軍職位空缺名單。他想要提拔的人不是沒有,但是偏偏無從下手。

    幼軍從屬於太子,新朝開元將接任禁軍,因此禁軍統領必定是太子親信。然而當朝太子朱景瑞提起幼軍時,心裏卻有說不出的苦楚。

    臨帝尚安在,他們也共主天下十多年了,若他真的大肆培養幼軍,豈不是告訴旁人,他盼著臨帝晏駕歸西?也因此,他唯一可以正當培植自己勢力的渠道變得更艱難,身後一幫虎視眈眈的言官在看著呢。

    眼下景王遇刺的事已經過去大半年,武侯世子因愛生恨,謀害景王心上人的流言也漸漸淡去。臨帝身邊養著不少的密探,未嚐不知他暗中做的事。隻不過臨帝素來偏袒景桓,自然不會責難他沒將事情公開(奇*書*網.整*理*提*供)。細細迴想,臨帝言語間對下手狠絕的前武侯世子反倒有些讚許,當初的事明麵上畢竟隻涉及一個來曆不明的女人。景桓經此一事,為人也成熟了許多,不再整日胡鬧,可謂因禍得福。

    武侯世子那手做得漂亮,人人隻言他是世間情癡,根本無從深究,畢竟武侯府也曾興盛一時,找出幾個死士並不出奇。

    就連跟武侯府斷絕關係,也隱隱掃除了朝中的障礙。武侯府冠上國姓,武侯府人不入朝這共識就將他困住了,如今他恢複張姓,言官們也就無話可說了。

    橫豎想來,若是用他,臨帝肯定不會反對。

    朱景瑞有些懦弱,但並非昏庸。決心已定,他從袖中取出一封素雅的信箋,這是由白霖樓的璿璣姑娘送入東宮的。

    皇後喜音律,然心性淡泊,他這個做皇兒的自然攔下搜集新曲的差使。璿璣姑娘素有才名,每次作曲都頗合皇後心意,昨日有人送來琴譜,裏頭就夾了這封信。

    字體風流婉轉,透著情人畫眉般的旖旎,隱隱又有力透紙背的遒勁,這樣的筆調斷然不是出自女子之手。無意欣賞那漂亮的字跡,他匆匆展信細閱。上邊的內容極為簡短,讀來卻格外驚心:

    “殿下,藍栩領著遊俠兒與豐州舊人分庭抗禮,又有遼軍擾邊,韓淵妥協,豐州暫定。張俊字。”

    豐州原本叫風州,在十四年前出事後,便改成了豐州。誰也不知其中意義,就像是京城如今改叫帝京,大概隻是為了徹底改盡經曆了那場動亂後的臨朝江山

    。然而在許多人心裏卻仍改不了口,豐州亂局,也始於此。

    豐州多遊俠,藍栩在遊俠中頗有盛名,加上君閑暗地裏推波助瀾,暫時平定豐州亦不是什麽難事。

    這六個月來君閑為拖延韓淵迴豐州的時機,有意繞路。每到一地,便由各地獻上的琴譜裏帶信,所用的名字是張俊。朱景瑞記得年初春闈時,臨帝見到這名字跟景桓的一起被送上來,一個在榜首,一個在榜尾。

    臨帝的評語是:“這孩子倒是有些像武侯,四平八穩,穩中求全,隻不過敢跟景桓去春闈鬧,也算是大膽了。”

    朱景瑞比臨帝知道的更多,更了解這人豈止大膽,簡直是膽大妄為。就算趙礪的巡防營全力協助,也不一定能從景王府中將人搶出來。而後還親自“送”韓淵迴豐州,短短幾個月裏豐州形勢大變。

    朱景瑞凝著案上的一疊文書,他身為太子之尊,不能體察民情,本就是一大硬傷。近日父王病體沉屙,漸漸放了些權到他手中,太子監國之日已不遠,君閑為他搜集來各州縣的實況,於他來說無疑是大大進益。

    每每想起君閑背信棄義,朱景瑞心裏便止不住地厭惡,因此君閑再如何示好,他也沒有迴應半分。

    如今手中的權越來越大,即使拉攏了這幾年來朝中新秀,他做起事來也越來越吃力,這前任武侯世子的確是能做事的人,隻是景桓……隻能是對不住景桓了。

    朱景瑞斂下眼中的不甘,沉聲道:“何進,你進來一下。”

    一個年紀大約三十歲的太監快步走了進來,聲音雖不算尖細,卻還是有種違和感:“何進在,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何進掌管東宮內務,在宦官中算得上是他的親信,不過他也沒有明說,隨口吩咐:“白霖樓璿璣姑娘獻上的琴譜甚好,隻不過孤有些不明,你傳孤的口諭過去,明日若得空,孤將親往白霖樓請教。”

    何進當然不會多問,應承後馬上退下,匆匆趕去內務府取出宮的令牌。太子身份尊貴,他當然得先去打點一番,要知道太子出了事,陛下第一個問責的就是他。

    天色漸暗,東宮燈火幽明不定,此時的朱景瑞在燈前靜坐至夜深,卻也想不到他這一決定將會帶來什麽。

    白霖樓在帝京西,跟皇城遙遙隔江。其實百多年前城西並不存在,後來遼國興起,國都比臨朝大一倍有餘,朝廷便召集富商聚居城西,經過百年經營,帝京西越來越繁華。皇城周圍則是達官貴人的居所,與

    城西集市分據一江左右,屋樓鱗次櫛比,高下分明。

    江上有長橋如虹,橋上不少商販吆喝著兜賣小玩意。皇城這邊的年輕貴人出來,臉上總是有些好奇,極好辨認。

    相較之下,富商子弟則更放得開,街上行人比肩接踵,多的是打扮鮮亮的少年與少女。朱景瑞乘輿而過,瞥見他們臉上的笑顏,神色有些恍惚。

    十數年轉眼即逝,他已近三十,這個天下即將握在他手中。但是心裏更多的是茫然,反倒不如少年時寧定。當初一轉身即會見到的人,如今全都消失在世間。

    心下煩躁,便在桌上描起山河地勢,臨朝二十六州,這些年來曆曆在心,一山一水雖然無緣遊曆,但是這山河的昌盛不衰,是臨朝曆代國君都小心盡力保全的。為此,他願意起用張俊這種人,張俊所要的榮華富貴,平安無憂,給他又何妨?景桓雖然受傷,但生在皇家,也該學著忍耐這點委屈才是。

    正想著,何進的聲音已經在外邊響起:“殿下,白霖樓到了。”

    朱景瑞下了車,見白霖樓裏靜悄悄地,知道何進已經打點過,微笑朝何進點點頭,便領著近衛走了進去。

    即使悄靜如此,淡淡的女兒脂粉香氣還是隱隱能嗅見。白霖樓雖然隻是琴館,與一般尋歡場所不同,可惜還是難脫以貌侍人的命運。這也不難理解,畢竟找一個奇醜無比的人來跟你彈琴論歌,你也會不依的。

    朱景瑞至孝,為皇後精學過音律,這點對於太子來說已經是難得了,畢竟每天他所要學的都是治國齊民之術,其餘事情一旦過了頭,言官的彈劾可不是說著玩的。今日雖然是借皇後的名義出來,說不定臨帝案前又多了幾封奏疏。

    幸好朱景瑞是被彈劾著大的,想到這個心情反而有些愉悅。他深知若是哪天臨朝的言官不敢說話了,那才是臨朝的沒落。

    所有事都想通了,朱景瑞的腳步也變得從容起來,既然已經決定接受這武侯世子,厭惡自然不能再擺在臉上。

    樓上雅間。君閑遠遠就見到了太子的輿駕,不過他沒有急著迎接,他原本就是不拖到最後一刻就不願動彈的懶人。倒是白霖樓的主人朝他挑挑眉,示意他再不動就會讓他攆出去。

    君閑黑眸炙亮,瞧著對方笑道:“璿璣怎麽不去跟太子見上一麵,說不定一見便成了太子妃。”

    璿璣的琴藝跟才氣,連皇後都大為讚賞。曾派人請她入宮做樂師,但她以不喜拘束為由拒絕了。幸好皇後是真的

    喜愛音律之人,才沒有強求,若換個囂張跋扈的主,她哪裏還能安坐白霖樓。而素來博得滿堂喝彩的璿璣,此時磨牙想趕人:“你知道我有喜歡的人。”

    “哎哎,眼下的人越來越膽大了,女子尚如此,叫我這等保守內斂之人如何過活啊。”君閑以扇敲敲額頭,仿佛萬般苦惱。

    “武侯世子癡戀景王,不過人盡皆知而已,何等地保守內斂。”璿璣毫不遲疑地反擊。

    君閑哀聲歎息,連連退出雅間,“我去迎接世子太子殿下了。”有話柄落在旁人那裏就是不痛快,害得他連反譏的樂子都沒了。

    而且他連否認的底氣都沒有,想到景桓的確是有些心癢難耐。自己離京大半年裏,不知景桓的恨意是多了,還是少了……

    正想的滿心歡喜,轉腳欲走,卻聽璿璣讚道:“世子沒了身份後,行事倒是利落了許多,看來世子這樣謹慎的人果然隻有斷了所有牽絆才肯放手去做!”

    君閑啞然失笑,迴眸凝著那久經風塵的佳人,“看你們還是口口聲聲喊著世子,就知道斷得不夠幹淨。”頓了頓,他又複笑道:“不過這天下很快就會忘記武侯世子,記住通州穎縣張俊,張君閑。”

    璿璣淺笑應道:“拭目以待。”

    新生(中)

    江風獵獵,朱景瑞立在窗前,凝著湯湯江水。近衛打點好後就識趣地退了下去,持戟警惕地守在門外。

    君閑近日剛從豐州遠歸,原本有些疲乏,這才拖了半日不想出迎。不過即將要見的是臨朝未來的國君,自然不能怠慢。

    他已到內間換了身幹淨的衣袍,將自己好好地打理了一番,折騰下來,再經過某雅間時明顯感覺到裏麵有人在咬牙切齒。

    何進奉命去尋人過來,剛上二樓,便見到一人含笑而立。他在東宮已有些日子,也見識過不少貴人,這人給他的感覺卻不同一般。心下也已經明了太子並不是為琴譜而來,眼前這人才是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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