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上帝能夠開恩，賜給我一個兒子，那麽，我寧願相信上帝的存在。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不止一次地夢見自己有了一個兒子。我經常在同一個夢裏看見他，我帶著他在一大片油菜花地裏玩耍，茶昭在不遠處向我們微笑……每次我笑著從夢中醒來，又滿懷憂傷地想迴到夢中去。
有些夢中發生的事，像現實一樣，比如我夢見自己去廁所小便，結果醒來卻發現自己尿到了床上；有些現實中的事，又像夢一樣發生了，初中三年裏發生的那些事，到如今我還不能確定它們到底有沒有發生過……
為什麽一個乳臭未幹的孩子就會那麽迫切地希望自己有一個兒子？大概是因為孤單。在鄉中學念初中的三年是我最不願迴憶的一段日子。那段時間裏，我一直獨來獨往，和小時候一樣，沒有朋友。每次看見茶昭和他們班的男孩子們在他們班教室前玩笑，我都感覺到自己正在慢慢地失去她。那個穿著粉紅色上衣的茶昭一次又一次地浮現在我眼前，使我對迴憶給人造成的巨大折磨體會得無比深刻。一些曾經的幸福可能會變成將來的災難，所以有時候我感覺到，在我的生命之中出現茶昭這樣一個特殊角色並不是我的幸運。當然，也不能否認，一些曾經的痛苦又會變成日後的幸福，就像我現迴憶起發生在我和茶昭之間的這些事來，我心裏感受到的是幸福。
初中剛開始的時候，我住在茶昭他們班的男生宿舍裏。那些男生們不知道我和茶昭的關係，在宿舍裏用一種不正當的口氣去談論茶昭使我難以忍受。我很快決定逃避。在我的再三要求之下，父母終於同意我不住學校宿舍，一個人搬到學校外麵去住。房東是個有些刻薄的女人，為了表示親近，她讓我喊她大姨媽，那個年代，“大姨媽”這三個字還沒有其他意思，至少我那時候還不知道。
那天，茶昭告訴我他哥哥死了的時候我沒有從她的臉上看到任何傷心和難過，我知道她和她的那個患了癲癇病的哥哥之間沒有任何感情。
不幸的是，茶昭哥哥的死，與我父親有關。
茶昭哥哥的扁桃體發了炎，找我父親給他看病，我父親給他注射了青毒素。一個人迴家的路上，他死在了一個廢棄的沼氣池裏。茶昭的父母認定他們的兒子是死於青黴素過敏，於是把我父親告上了法庭。我和茶昭之間的障礙由此產生。
那段時間裏，我心裏充滿了恐懼，我害怕失去父親，害怕失去茶昭。
屍檢報告出來，證明茶昭的哥哥死於癲癇病發作而非藥物過敏。父親被判非法行醫，拘留了兩個月。家裏所有的藥品都被沒收，也被罰了款。
事發兩個月後，是一個星期六的夜裏，我正在家裏睡覺，媽媽突然來把我叫醒，告訴我父親迴家了，他想看我一眼。我看到的父親被剃了光頭。那天，我們一家三口在昏暗的燈光下，父親第一個哭出聲來。我看到一個男人的哭泣，覺得天要塌下來。
那天夜裏父親要走，媽媽留不住，哭著為他收拾行囊，我站在一邊，不知所措。我和媽媽把父親送到村頭，父親摸著我的頭對我說：“兒子，好好念書，好好做人，爸爸對不起你們！”父親的這句話我一輩子都會記得。我父親沒有做錯什麽。
父親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的時候，我想跑過去抱住他，可是我沒有。多年來我一直在後悔，後悔當時沒有跑過去。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很久，可是陰影仍然久久不能散去。學校裏早已傳開了，他們認定我父親殺了人。甚至有人當麵問過我，我父親是不是真的殺了人，問我父親是不是還在坐牢。對於這樣的問題，我保持沉默，於是他們就認為我默認了。
如果有一個父親，即使他真的殺了人，我也不會像當時他們對待我那樣去對待這個父親的兒子。他們冷眼看我，在我背後說我的父親，我感覺到自己被整個世界孤立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經常夢見我的兒子。
我多想好好念書，我多麽希望自己的成績能和茶昭一樣優秀，可是我不敢再待在學校裏，我害怕見到那些不友好的目光，於我而言，學校已經變成地獄。我像小時候一樣，繼續逃學，這個時候我開始懷念薔薇河邊的那些美好日子，我想迴到薔薇河，迴到過去。我和媽媽提出退學，媽媽哭了，一句話也不說。我在家裏待了兩天，媽媽哭了兩天。我隻好乖乖地迴學校去，我不能再讓媽媽傷心。
迴到學校裏我仍然不去上課，一個人待在自己的小屋子裏。
有一天晚上茶昭來敲我的門，說很多天沒見到我了以為我失蹤了。那一天晚上的情景與我第一次見到茶昭的那一天很相似，外麵下著雷雨，茶昭躺在我的身邊，我握著她的手的時候，感覺自己在握著整個世界。茶昭把玩著掛在我胸口的那顆門牙，要我送給她，我說要等到你嫁給我的那一天。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親茶昭的臉。
夜裏，茶昭把我叫醒，說自己的肚子疼，她的身體在發抖，雙手冰涼，額頭上也滿是汗水。那一天是茶昭的月經初潮，我看到一小片血跡留在我的床上。還好生理衛生這門課上講過這方麵的知識，不然我一定會把他帶到醫院去。我對生理衛生這門課的興趣遠比英語數學來得濃。
第二天茶昭穿著我的褲子去學校，多年之後想起來還想笑。
如果一個在初中天天逃課的學生能考上高中，隻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很聰明，二是他爸爸是校長。這兩樣我都沒有，所以我沒能考上高中是天經地義的事，當然，這也正中我的下懷，我不想再念書了。初中畢業，我就完成了九年製義務教育，算對得起國家了，可是我知道，我沒能考上高中，對不起父母。
我決定迴家，好好孝敬媽媽，媽媽一個人在村子裏也遭受了很多冷眼。從茶昭的哥哥死後，媽媽就成了一個苦命的女人。
離家三年，父親迴來了，是為我上學的事。知道我沒有考上高中的消息，父親第一次迴家了。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的學業對父母而言有多麽重要。
姑媽不是我的親姑媽，是我父親的堂姐，她在我們的隔壁鄉鎮中學任教多年，在那所學校裏有一定威望，父親帶我去投靠她，讓我在她的中學裏重讀初三。姑媽是個很好的人，一口答應下幫這個忙。父親把我留在姑媽家，一個人走了。看著父親的背影，我忍不住跑過去抱住他。我的眼淚濕了父親的衣服。
父親當晚又離了家。
至此，我和茶昭之間的事告一段落，從我到姑媽家上學之後，她就到縣裏讀高中去了，我有很多年都沒有見到她。我迴家的時候她不迴家，她迴家的時候我在學校，即便同時迴家，也不能見到。隻是依稀記得有幾次我在家裏聽到從隔壁傳過來她的聲音。在夢裏許多次見到她和那片油菜花地，可夢終究是夢，都不能當真。在她要考大學的那一年，我給她寫過一封信，卻始終也沒有寄出去，我自己讀了一千遍之後，撕了。
如果茶昭就這樣走出我的記憶，應該算是我不幸之後的幸運。
上初中的時候，平麵幾何這門課裏，老師講到了等邊三角形的中心，我馬上就愛上了這個點，覺得它很有意思，我拿它來比喻我和茶昭之間的關係——如果用一個等邊三角形的三個頂點分別代表友情、愛情和親情，那麽我和茶昭之間的關係就是這個等邊三角形的中心，到三個頂點的距離相等，這種關係本該是夫妻之間才有，可是我在十歲之前就深有體會。多年之後，茶昭也用平麵幾何裏的相關知識給我們之間的關係作了一個比喻，她說，我們隻是兩條平行線，雖然距離很近，但永遠都沒有相交的一天，隻能互相看著對方。我說如果兩條平行線無限接近就會變成一條。茶昭說：“你放屁！”
有些夢中發生的事，像現實一樣，比如我夢見自己去廁所小便，結果醒來卻發現自己尿到了床上；有些現實中的事，又像夢一樣發生了，初中三年裏發生的那些事，到如今我還不能確定它們到底有沒有發生過……
為什麽一個乳臭未幹的孩子就會那麽迫切地希望自己有一個兒子？大概是因為孤單。在鄉中學念初中的三年是我最不願迴憶的一段日子。那段時間裏，我一直獨來獨往，和小時候一樣，沒有朋友。每次看見茶昭和他們班的男孩子們在他們班教室前玩笑，我都感覺到自己正在慢慢地失去她。那個穿著粉紅色上衣的茶昭一次又一次地浮現在我眼前，使我對迴憶給人造成的巨大折磨體會得無比深刻。一些曾經的幸福可能會變成將來的災難，所以有時候我感覺到，在我的生命之中出現茶昭這樣一個特殊角色並不是我的幸運。當然，也不能否認，一些曾經的痛苦又會變成日後的幸福，就像我現迴憶起發生在我和茶昭之間的這些事來，我心裏感受到的是幸福。
初中剛開始的時候，我住在茶昭他們班的男生宿舍裏。那些男生們不知道我和茶昭的關係，在宿舍裏用一種不正當的口氣去談論茶昭使我難以忍受。我很快決定逃避。在我的再三要求之下，父母終於同意我不住學校宿舍，一個人搬到學校外麵去住。房東是個有些刻薄的女人，為了表示親近，她讓我喊她大姨媽，那個年代，“大姨媽”這三個字還沒有其他意思，至少我那時候還不知道。
那天，茶昭告訴我他哥哥死了的時候我沒有從她的臉上看到任何傷心和難過，我知道她和她的那個患了癲癇病的哥哥之間沒有任何感情。
不幸的是，茶昭哥哥的死，與我父親有關。
茶昭哥哥的扁桃體發了炎，找我父親給他看病，我父親給他注射了青毒素。一個人迴家的路上，他死在了一個廢棄的沼氣池裏。茶昭的父母認定他們的兒子是死於青黴素過敏，於是把我父親告上了法庭。我和茶昭之間的障礙由此產生。
那段時間裏，我心裏充滿了恐懼，我害怕失去父親，害怕失去茶昭。
屍檢報告出來，證明茶昭的哥哥死於癲癇病發作而非藥物過敏。父親被判非法行醫，拘留了兩個月。家裏所有的藥品都被沒收，也被罰了款。
事發兩個月後，是一個星期六的夜裏，我正在家裏睡覺，媽媽突然來把我叫醒，告訴我父親迴家了，他想看我一眼。我看到的父親被剃了光頭。那天，我們一家三口在昏暗的燈光下，父親第一個哭出聲來。我看到一個男人的哭泣，覺得天要塌下來。
那天夜裏父親要走，媽媽留不住，哭著為他收拾行囊，我站在一邊，不知所措。我和媽媽把父親送到村頭，父親摸著我的頭對我說：“兒子，好好念書，好好做人，爸爸對不起你們！”父親的這句話我一輩子都會記得。我父親沒有做錯什麽。
父親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的時候，我想跑過去抱住他，可是我沒有。多年來我一直在後悔，後悔當時沒有跑過去。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很久，可是陰影仍然久久不能散去。學校裏早已傳開了，他們認定我父親殺了人。甚至有人當麵問過我，我父親是不是真的殺了人，問我父親是不是還在坐牢。對於這樣的問題，我保持沉默，於是他們就認為我默認了。
如果有一個父親，即使他真的殺了人，我也不會像當時他們對待我那樣去對待這個父親的兒子。他們冷眼看我，在我背後說我的父親，我感覺到自己被整個世界孤立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經常夢見我的兒子。
我多想好好念書，我多麽希望自己的成績能和茶昭一樣優秀，可是我不敢再待在學校裏，我害怕見到那些不友好的目光，於我而言，學校已經變成地獄。我像小時候一樣，繼續逃學，這個時候我開始懷念薔薇河邊的那些美好日子，我想迴到薔薇河，迴到過去。我和媽媽提出退學，媽媽哭了，一句話也不說。我在家裏待了兩天，媽媽哭了兩天。我隻好乖乖地迴學校去，我不能再讓媽媽傷心。
迴到學校裏我仍然不去上課，一個人待在自己的小屋子裏。
有一天晚上茶昭來敲我的門，說很多天沒見到我了以為我失蹤了。那一天晚上的情景與我第一次見到茶昭的那一天很相似，外麵下著雷雨，茶昭躺在我的身邊，我握著她的手的時候，感覺自己在握著整個世界。茶昭把玩著掛在我胸口的那顆門牙，要我送給她，我說要等到你嫁給我的那一天。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親茶昭的臉。
夜裏，茶昭把我叫醒，說自己的肚子疼，她的身體在發抖，雙手冰涼，額頭上也滿是汗水。那一天是茶昭的月經初潮，我看到一小片血跡留在我的床上。還好生理衛生這門課上講過這方麵的知識，不然我一定會把他帶到醫院去。我對生理衛生這門課的興趣遠比英語數學來得濃。
第二天茶昭穿著我的褲子去學校，多年之後想起來還想笑。
如果一個在初中天天逃課的學生能考上高中，隻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很聰明，二是他爸爸是校長。這兩樣我都沒有，所以我沒能考上高中是天經地義的事，當然，這也正中我的下懷，我不想再念書了。初中畢業，我就完成了九年製義務教育，算對得起國家了，可是我知道，我沒能考上高中，對不起父母。
我決定迴家，好好孝敬媽媽，媽媽一個人在村子裏也遭受了很多冷眼。從茶昭的哥哥死後，媽媽就成了一個苦命的女人。
離家三年，父親迴來了，是為我上學的事。知道我沒有考上高中的消息，父親第一次迴家了。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的學業對父母而言有多麽重要。
姑媽不是我的親姑媽，是我父親的堂姐，她在我們的隔壁鄉鎮中學任教多年，在那所學校裏有一定威望，父親帶我去投靠她，讓我在她的中學裏重讀初三。姑媽是個很好的人，一口答應下幫這個忙。父親把我留在姑媽家，一個人走了。看著父親的背影，我忍不住跑過去抱住他。我的眼淚濕了父親的衣服。
父親當晚又離了家。
至此，我和茶昭之間的事告一段落，從我到姑媽家上學之後，她就到縣裏讀高中去了，我有很多年都沒有見到她。我迴家的時候她不迴家，她迴家的時候我在學校，即便同時迴家，也不能見到。隻是依稀記得有幾次我在家裏聽到從隔壁傳過來她的聲音。在夢裏許多次見到她和那片油菜花地，可夢終究是夢，都不能當真。在她要考大學的那一年，我給她寫過一封信，卻始終也沒有寄出去，我自己讀了一千遍之後，撕了。
如果茶昭就這樣走出我的記憶，應該算是我不幸之後的幸運。
上初中的時候，平麵幾何這門課裏，老師講到了等邊三角形的中心，我馬上就愛上了這個點，覺得它很有意思，我拿它來比喻我和茶昭之間的關係——如果用一個等邊三角形的三個頂點分別代表友情、愛情和親情，那麽我和茶昭之間的關係就是這個等邊三角形的中心，到三個頂點的距離相等，這種關係本該是夫妻之間才有，可是我在十歲之前就深有體會。多年之後，茶昭也用平麵幾何裏的相關知識給我們之間的關係作了一個比喻，她說，我們隻是兩條平行線，雖然距離很近，但永遠都沒有相交的一天，隻能互相看著對方。我說如果兩條平行線無限接近就會變成一條。茶昭說：“你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