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白離已經非常努力了, 但是他仍然不大會照顧人。

    施無端的傷口被他重新包紮過了,隻是手法拙劣,來來迴迴活像捆粽子一樣,力求叫他那蒼白的胸口不裸/露出一點似的,綁得施無端感覺自己更喘不上氣來了。

    兩個人都對此傷口的來源避而不談, 兩兩相對, 白離像是忌諱著什麽似的, 本來就不大靈巧的手指千方百計地躲著避著,不敢碰到施無端的肌膚,好像個被逼良為娼的小媳婦似的,一臉肅殺地羞澀著。

    施無端也不知該說他什麽好,隻能任氣氛越來越古怪。

    方才還仿佛殺夫奪妻似的不共戴天,若說突然之間便多麽相親相愛, 那是不可能的, 這種形勢之下,看在一起倒了八輩子血黴的份上, 勉強能虛以委蛇地相敬如冰就已經不錯了,可是有時候偏偏他們兩人之間又有些說不出的默契。

    施無端所幸閉上眼假裝力有不逮, 打算養神一陣, 誰知養著養著便養著了。直到他氣息平穩, 已經完全睡過去了,白離這才抬起眼, 將目光放在他的臉上, 忍不住伸手在他的臉頰上碰了一下, 隨即又好像被針紮了一下似的,飛快地縮了迴去,轉身從他們藏身的山洞裏出去了。

    施無端是被一股焦糊味弄醒的,他一睜眼便看見白離皺著個眉,手裏穿著一串非常不規則的肉串,架在火上烤著,人卻不知在想什麽,早就神遊天外去了。

    施無端隻得輕聲提醒道:“你好歹翻一翻啊。”

    白離一愣,這才迴過神來,火苗已經快要燎著他的手了,他飛快地掃了施無端一眼,又略有些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可見方才走神的內容和他是大有關係的。

    施無端有點費力地坐起來,靠在石洞裏一邊的大石壁上看了他一會,隻覺得白離認真有餘,天分實在不足。他一直避免和白離交談,因為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可是恐怕白離手上那串骨肉相連血肉模糊的東西就是他們唯一能入口的東西了,忍了半晌,隻得出言指點道:“往上挪一挪,火苗芯子那裏不熱。”

    白離頭也不抬,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烤聖賢串似的專心致誌,不過到底把肉串往上挪了一點。

    可惜他下手沒準,聽著裏麵不熱,便理所當然地認為外麵熱,於是拉得太高了,過了一會施無端於是隻得又道:“你……你手不酸麽?即使你想吃煙熏的肉,光這麽著也是不行的。”

    白離終於掃了他一眼,本來想說烤個東西入口而已,哪來那麽多毛病。但見施無端坐得不甚端正,一條膝蓋蜷起來,表情有些疲倦,卻很放鬆,那一點他最討厭的裝模作樣神色不見了,火光下看起來分外順眼。

    於是就衝著這份順眼,白離難得耐性地又把烤肉往下移動了一點,一圈一圈地輕輕翻著個。

    誰知過了沒一會的功夫,施無端又說話了:“翻也不要總是翻,不然烤出來的肉容易比較硬。”

    白離不知道是血統緣故還是另有原因,這些年更是連個敢在他身邊大聲說個話的人都沒有,性子比幾年前還要偏激暴虐,早已經不耐煩了,登時便撂了臉色,冷聲道:“有本事你來!”

    施無端歎了口氣,扶著牆站起來,胸口有些發緊,他便低咳了幾聲,頭發早就在洪水裏泡散了,外衣邊邊角角撕得破破爛爛,綁傷口尚且不夠,便也沒有多餘的布條來叫他綁一綁頭發。

    他這麽一低頭,一縷散開的頭發從臉側垂了下去,在臉上留下一道晃晃悠悠的影子,顯得一張臉分外憔悴。

    白離一句話出口便已經後悔,皺皺眉硬邦邦地說道:“你作死麽?站起來做什麽?死在這裏可沒人給你收屍。”

    施無端忙著倒氣,半晌沒搭理他,好容易慢慢騰騰、走一步喘幾三迴地蹭過來,在白離身邊坐下,順手接過他手中慘不忍睹的烤肉,這才說道:“省省吧魔君,都落到這步田地了,發威給誰看?難道你想餓肚子?”

    兩人相距不過兩隻手掌的距離,好像已經很多年不曾這樣心平氣和地並肩坐在一起了,白離一時恍惚,張口欲言,下意識想說的便是惡語相向,然而話到了嘴邊,卻又突然說不出了,隻得閉嘴沉默。

    施無端手上仍然沒什麽力氣,白離又是個沒準的,穿的肉串又大又沉,過了一會,他的手便開始不易察覺地哆嗦起來,心裏頗有幾分怨氣地想道,以前怎麽沒發現他這樣笨呢,狗熊沒事都會自己掏個蜂蜜吃吃,他這麽大個人了,竟連口肉都烤不熟,也不知是吃什麽長大的。

    白離見了,一把將肉串搶了過來,道:“得了,你別添亂了,一邊呆著去。”

    施無端看了一會,見他略微學會了一點,便從善如流地挪了個地方,離煙熏火燎的火堆遠了些,靠在白離臨時找到的洞口上,瞧著外麵暗紅色的天空。

    這裏沒有晨昏日月,沒有朝暮陰晴,時間長了,恐怕人自己也就不知道是多少時日了。這地方的植物生得十分古怪,葉子極粗極大,天光都是這個色彩,也就瞧不出它們本來長成什麽樣子,隻是看起來黑乎乎的一片,十分壓抑,也有水流,水中甚至有怪模怪樣的魚。河邊還有一片草叢,仔細看,草叢裏有一雙一雙閃著幽幽的藍光的小眼睛,大概是被白離弄肉的血腥味吸引來的,圍成一圈繞在外麵,虎視眈眈地看著兩人,卻一步也不敢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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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一陣小風吹來,施無端一愣,不知道這地方竟然也有風,盡管那天暗紅似火,吹來的風卻微帶涼意,不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他忍不住抬頭望去,隻見那裏有一棵大樹,每一篇葉子都像是打著卷似的,不知是什麽做得,很堅硬,風吹起來的時候,那些卷成一團的葉子彼此相撞,竟有些像是鈴鐺的金石之聲。

    施無端看著看著竟發起愣來,仿佛是燒得時間太久了,原本假反應不過來,變成了真反應不過來,總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大夢似的,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

    突然,一隻手在他後背上沒輕沒重地拍了一下,施無端一怔,立刻迴過神來,聽見白離若無其事地說道:“那是攝魂樹,仔細不要被迷了神智去,不過倒也不是什麽厲害的東西。”

    施無端一低頭,便見那肉串上的油已經順著杆子滑了下來,白離笨手笨腳地也沒注意,便想也沒想地在白離手上托了一下,說道:“看著點。”

    白離一愣,隻覺他的手指輕輕地掃過自己的掌心,像是一片羽毛似的,心裏陡然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施無端卻已經將肉串接了過去,說道:“差不多了,可以吃了。”

    他伸出手指在肉串尖上抹了一把,舔了舔,笑道:“還不錯。”

    白離以一種非常直白的目光盯著他的笑容看了很久,感覺胸口空蕩蕩的。他仔細品味起來,認為自己有些可悲,不管說得多狠,做得多狠,心裏多麽仇恨這個人,可他對自己一笑,心裏便不由自主地軟成了一灘爛泥。

    他總覺得有時候自己好像有兩個魂,一半做,一半看,做得那個全憑自己喜好,殺人也好,放火也罷,毫不在意,看得那個人卻要起起伏伏,心中百般滋味,偏偏……欲說無言,也沒個人去說。

    過了一會,施無端像是有些無聊了,便難得主動開口問道:“看樣子魔君是來過這裏的?”

    白離動作一頓,感覺他不像是想聊天,聽起來像是要找茬,便陰惻惻地說道:“施無端,這裏沒有旁人,你最好別惹我不痛快。”

    施無端毫不在意地剔出一根骨頭,隨手往外一丟,那群隱藏在草叢裏的小獸終於被引出來了,不過小狗大小,卻異常兇狠,一口獠牙,口中還發出低低的咆哮,隻是看見白離以後到底沒敢造次,咆哮了一會便夾起尾巴,叼起骨頭跑了。

    施無端蹭了蹭手指上的油,沒心沒肺地撕吧著這不知是什麽動物的大腿肉,隻覺得十分有嚼勁,比起以往吃過的野味竟還要鮮美一些。

    大概但凡是人,便總是有控製不住自己的時候,施無端也不知道為什麽,哪怕此刻火堆那麵坐著的人是顏甄,是鄒燕來,他也能麵不改色地該扯淡扯淡,該客氣客氣,大家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沒事聊聊天氣,談談家屬,齊心協力,等想辦法出去了再互相往死裏掐。

    偏偏那個人是白離。

    一見了白離,他就仿佛渾身充滿了死豬不怕開水燙一般的力量,很有些連應付都懶得應付的意思。

    誰知過了片刻,白離卻輕輕地舒了口氣,將聲音放低了些,說道:“我當年……確實是來過這裏的。”

    施無端一怔,偏過頭看著他。這一細細打量,他才發現,白離的眉目間有種以前沒見過的陰鬱,仿佛有什麽東西籠罩著似的。

    白離輕輕地垂了眼,額頭上的花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滅:“千年前魔宗與人間互通的時候,中間便有三個古怪的夾縫界,分別叫做惡火境、大荒境和陰水境。那時我與我……父親鬥法之時,自然是不敵的,一路東躲西藏,數次躲入三境之中。這地方陰氣極重,有人說是魔氣侵染了人界而成的夾縫,我獨自在此處修煉過很久,後來也是在這裏弑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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