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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時鄰境無錫有個知縣,貪婪異常,穢聲狼藉。有人來對懶龍道:“無錫縣官衙中金寶山積,無非是不義之財。何不去取他些來,分惠貧人也好?”懶龍聽在肚裏,即往無錫地方,晚間潛入官舍中,觀看動靜。那衙裏果然富貴,但見:


    連箱錦綺,累架珍奇。元寶不用紙包,疊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擺滿金銀。大象口中牙,蠢婢將來揭火;犀牛頭上角,小兒拿去盛湯。不知夏楚追唿,拆了人家幾多骨肉;更兼苞直混濫,卷了地方到處皮毛。費盡心要傳家裏子孫,腆著麵且認民之父母。


    懶龍看不盡許多箸華,想道:“重門深鎖,外邊梆鈴之聲不絕,難以多取。”看見一個小匣,十分沉重,料必是精金白銀,溜在身邊。心裏想道:“官府衙中之物,省得明日胡猜亂猜,屈了無幹的人。”摸出筆來,在他箱架邊牆上,畫著一技梅花,然後輕輕的從屋搪下望衙後出去了。


    過了兩三日,知縣簡點宦囊。不見一個專放金子的小匣兒,約有二百餘兩金子在內,價值一千多兩銀子。各處尋看,隻見旁邊畫著一枝梅,墨跡尚新。知縣吃驚道:“這分明不是我衙裏人了,臥房中誰人來得,卻又從容畫梅為記?此不是個尋常之盜。必要查他出來。”遂喚取一班眼明手快的應捕,進衙來看賊跡。眾應捕見了壁上之畫,吃驚道:“覆官人,這賊小的們曉得了,卻是拿不得的。此乃蘇州城中神偷,名曰懶龍。身到之處,必寫一枝梅在失主家為認號。其人非比等閑手段,出有入無,更兼義氣過人,死黨極多。尋他要緊,怕生出別事來。失去金銀還是小事,不如放舍罷了,不可輕易惹他。”知縣大怒道:“你看這班奴才,既曉得了這人名字,豈有拿不得的?你們專慣與賊通同,故意把這等話黨庇他,多打一頓大板才好!今要你們拿賊,且寄下在那裏。十日之內,不拿來見我,多是一個死!”應捕不敢迴答。知縣即喚書房寫下捕盜批文,差下捕頭兩人,又寫下關子,關會長、吳二縣,必要拿那懶龍到官。


    應捕無奈,隻得到蘇州來走一遭。正進閶門,看見懶龍立在門口,應捕把他肩甲拍一拍道:“老龍,你取了我家官人東西罷了,賣弄甚麽手段畫著梅花?今立限與我們,必要拿你到官,卻是如何?”懶龍不慌不忙道:“不勞二位費心,且到店中坐坐細講。”懶龍拉了兩個應捕一同到店裏來,占副座頭吃酒。懶龍道:


    “我與兩位商量,你家縣主果然要得我緊,怎麽好累得兩位?隻要從容一日,待我送個信與他,等他自然收了牌票,不敢問兩位要我,何如?”應捕道:“這個雖好,隻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他說多是金子,怎麽肯住手?我們不同得你去,必要為你受虧了。”懶龍道:“就是要我去,我的金子也沒有了。”應捕道:“在那裏了?”懶龍道:“當下就與兩位分了。”應捕道:“老龍不要取笑!這樣話當官不是耍處。”懶龍道:“我平時不曾說誑語,原不取笑。兩位到宅上去一看便見。”扯著兩個人耳朵說道:“隻在家裏瓦溝中去尋就有。”應捕曉得他手段,忖道:“萬一當官這樣說起來,真個有贓在我家裏,豈不反受他累?”遂商量道:“我們不敢要老龍去了,而今老龍待怎麽分付?”懶龍道:“兩位請先到家,我當隨至。包管知縣官人不敢提起,決不相累就罷了。”腰間摸出一包金子,約有二兩重,送與兩人道:“權當盤費。”從來說公人見錢,如蒼蠅見血,兩個應捕看見赤豔豔的黃金,怎不動火?笑欣欣接受了,就想此金子未必不就是本縣之物,一發不敢要他同去了,兩下別過。


    懶龍連夜起身,早到無錫,晚來已閃入縣令衙中。縣官有大、小孺人,這晚在大孺人房中宿歇。小孺獨自在帳中,懶龍揭起帳來,伸手進去一摸,摸著頂上青絲髻,真如盤龍一般。懶龍將剪子輕輕剪下,再去尋著印箱,將來撬開,把一盤發髻塞在箱內,仍與他關好了。又在壁上畫下一枝梅。別樣不動分毫,輕身脫走。次日,小孺人起來,忽然頭發紛披,覺得異樣。將手一模,頂髻俱無,大叫起來。合衙驚怪,多跑將來問緣故。小孺人哭道:“誰人使促掐,把我的頭發剪去了?”忙報知縣來看。知縣見帳裏坐著一個頭陀,不知那裏作怪起?想若平日綠雲委地,好不可愛!今卻如此模樣,心裏又痛又驚道:“前番金子失去,尚在嚴捉未到,今番又有歹人進衙了。別件猶可,縣印要緊。”函取印箱來看,看見封皮完好,鎖鑰俱在。隨即開來看時,印章在上格不動,心裏略放寬些。又見有頭發纏繞,掇起上格,底下一堆發髻,散在箱裏。再簡點別件,不動分毫。又見壁上畫著一枝梅,連前湊做一對了。知縣嚇得目睜口呆,道:“元來又是前番這人,見我追得急了,他弄這神通出來報信與我。剪去頭發,分明說可以割得頭去,放在印箱裏,分明說可以盜得印去。這賊直如此利害!前日應捕們勸我不要惹他,元來果是這等。若不住手,必遭大害。金子是小事,拚得再做幾個富戶不著,便好補填了,不要追究的是。”連忙掣簽去喚前日差往蘇州下關文的應捕來銷牌。兩個應捕自那日與懶龍別後,來到家中。依他說話,各自家裏屋瓦中尋,果然各有一包金子。上寫著日月封記,正是前日縣間失賊的日子。不知懶龍幾時送來藏下的。應捕老大心驚,噙指頭道:“早是不拿他來見官,他一口招出搜了贓去,渾身口洗不清。隻是而今怎生迴得官人的話?”叫了夥計,正自商量躊躇,忽見縣裏差簽來到。隻道是拿違限的,心裏慌張,誰知卻是來叫銷牌的!應捕問其緣故,來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說了,道:“官人此時好不驚怕,還敢拿人?”應捕方知懶龍果不失信,已到這裏弄了神通了,委實好手段!


    嘉靖末年,吳江一個知縣治行貪穢,心術狡狠。忽差心腹公人,齎了聘禮到蘇城求訪懶龍,要他到縣相見。懶龍應聘而來,見了知縣稟道:“不知相公唿喚小人那廂使用?”知縣道:“一向聞得你名,有一機密事要你做去。”懶龍道:“小人是市井無賴,既蒙相公青目,要幹何事,小人水火不避。”知縣屏退左右,密與懶龍商量道:“叵耐巡按禦史到我縣中,隻管來尋我的不是。我要你去察院衙裏偷了他印信出來,處置他不得做官了,方快我心!你成了事,我與你百金之賞。”懶龍道:“管取手到拿來,不負台旨。”果然去了半夜,把一顆察院印信弄將出來,雙手遞與知縣。知縣大喜道:“果然妙手,雖紅線盜金盒,不過如此神通罷了。”急取百金賞了懶龍,分付他快些出境,不要留在地方。懶龍道:“我謝相公厚賜,隻是相公要此印怎麽?”知縣笑道:“此印已在我手,料他奈何我不得了。”懶龍道:“小人蒙相公厚德,有句忠言要說。”知縣道:“怎麽?”懶龍道:“小人躲在察院梁上半夜,偷看巡按爺燭下批詳文書,運筆如飛,處置極當。這人敏捷聰察,瞞他不過的。相公明白不如竟將印信送還,隻說是夜巡所獲,賊已逃去。禦史爺縱然不能無疑,卻是又感又怕,自然不敢與相公異同了。”縣令道:“還了他的,卻不依舊讓他行事去?豈有此理!你自走你的路,不要管我!”懶龍不敢再言,潛蹤去了。


    卻說明日察院在私衙中開印來用,隻剩得空匣。叫內班人等遍處尋覓,不見蹤跡。察院心裏道:“再沒處去,那個知縣曉得我有些不像意他,此間是他地方,奸細必多,叫人來設法過了,我自有處。”分付眾人不得把這事泄漏出去,仍把印匣封鎖如常,推說有病,不開門坐堂。一應文移,權發巡捕官收貯。一連幾日,知縣曉得這是他心病發了,暗暗笑著,卻不得不去問安。察院見傳報知縣來到,即開小門請進。直請到內衙床前,歡然談笑。說著民風土俗、錢糧政務,無一不剖膽傾心,津津不已。一茶未了,又是一茶。知縣見察院如此肝膈相待,反覺局脊,不曉是甚麽緣故。正絮話間,忽報廚房發火,內班門皂廚役紛紛趕進,隻叫“燒將來了!爺爺快走!”察院變色,急走起來,手取封好的印匣親付與知縣道:“煩賢令與我護持了出去,收在縣庫,就撥人夫快來救火。”知縣慌忙失錯,又不好推得,隻得抱了空匣出來。此時地方水夫俱集,把火救滅,隻燒得廚房兩間,公廨無事。察院分付把門關了。這個計較,乃是失印之後察院預先分付下的。知縣迴去思量道:“他把這空匣交在我手,若仍舊如此送還,他開來不見印信,我這幹係須推不去。”展轉無計,隻得潤開封皮,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匣中,封鎖如舊。明日升堂,抱匣送還。察院就留住知縣,當堂開驗印信,印了許多前日未發放的公文。就於是日發牌起馬,離卻吳江。卻把此話告訴了巡撫都堂。兩個會同把這知縣不法之事,參奏一本,論了他去。知縣臨去時,對衙門人道


    “懶龍這人是有見識的,我悔不用其言,以至於此。”正是:


    枉使心機,自作之孽,


    無梁不成,反輸一貼。


    懶龍名既流傳太廣,未免別處賊情也有疑猜著他的,時時有些株連著身上。適遇蘇州府庫失去元寶十來錠,做公的私自議論道:“這失去得沒影響,莫非是懶龍?”懶龍卻其實不曾偷,見人錯疑了他,反要打聽明白此事。他心疑是庫吏知情,夜藏府中公廨黑處,走到庫吏房中靜聽。忽聽庫吏對其妻道:“吾取了庫銀,外人多疑心懶龍,我落得造化了。卻是懶龍怎肯應承?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賊的事跡,墓成一本送與府主,不怕不拿他來做頂缸。”懶龍聽見,心裏思量道:“不好,不好。本是與我無幹,今庫吏自盜,他要卸罪,官麵前暗栽著我。官吏一心,我又不是沒一點黑跡的,怎辨得明白?不如逃去了為上著,免受無端的拷打。”連夜起身,竟走南京。詐妝了雙盲的,在街上賣卦。蘇州府太倉夷亭有個張小舍,是個有名極會識賊的魁首。偶到南京街上撞見了,道:“這盲子來得蹊蹺!”仔細一相,認得是懶龍詐妝的,一把扯住,引他到僻靜處道:“你偷了庫中元寶,官府正追捕,你卻遁來這裏妝此模樣躲閃麽?你怎生瞞得我這雙眼過?”懶龍挽了小舍的手道:“你是曉得我的,該替我分剖這件事,怎麽也如此說?那庫裏銀子是庫吏自盜了。我曾聽得他夫妻二人床中私語,甚是的確。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暗在官府處下手。我恐怕官府信他說話,故逃亡至此。你若到官府處把此事首明,不但得了府中賞錢,亦且辨明了我事,我自當有薄意孝敬你。今不要在此處破我的道路!”


    小舍原受府委要訪這事的,今得此的信,遂放了懶龍,走迴蘇州出首。果然在庫吏處,一追便見,與懶龍並無幹涉。張小舍首盜得實,受了官賞。過了幾時,又到南京。撞見懶龍,仍妝著盲子在街上行走。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蘇州事已明,前日說話的怎麽忘了?”懶龍道:“我不曾忘,你到家裏灰堆中去看,便曉得我的薄意了。”小舍欣然道:“老龍自來不掉謊的。”別了迴去,到得家裏,便到灰中一尋。果然一包金銀同著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裏。小舍伸舌道:“這個狠賊!他怕我隻管纏他,故雖把東西謝我,卻又把刀來嚇我。不知幾時放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


    懶龍自小舍第二番遇見迴他蘇州事明,曉得無礙了。恐怕終久有人算他,此後收拾起手段,再不試用。實實賣卜度日,棲遲長於寺中數年,竟得善終。雖然做了一世劇賊,並不曾犯官刑、刺臂字。到今蘇州人還說他狡獪耍笑事體不盡。似這等人,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俠了。反比那麵是背非、臨財苟得、見利忘義一班峨冠傅帶的不同。況兼這番神技,若用去偷營劫寨,為間作諜,那裏不幹些事業?可惜太平之世,守文之時,隻好小用伎倆,供人話柄而已。正是:


    世上於今半是君,猶然說得未均勻。


    懶龍事跡從頭看,豈必穿窬是小人!(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an.-)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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