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宣政殿


    青年內侍從木匣中拿出一粒赤色丹藥,發現丹藥被整齊地切掉了一部分,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禦座上的皇帝,暗自咬牙,吞下了丹藥。


    入口的鹹腥味道讓他有些不適,不由幹咳了兩聲。


    約莫一盞茶後,高緯問道:“現在感覺如何?”“奴才沒有特別的感覺,但是。。。”


    “怎麽了?”見皇帝追問,內侍隻好說道:“奴才兒時喝過人血,這粒丹藥的味道很像人血。”


    高緯和趙書庸得知他喝人血之事後,並沒有露出驚駭之色,隻是心中微微歎息。


    西晉永嘉之亂以來,南北各地戰亂災荒不休,易子而食之事屢見不鮮,青年內侍就算是說他吃過人肉,他們也不會吃驚。


    高緯眼珠轉了轉,對趙書庸吩咐道:“先將他送到宮外,安排太醫跟著,若是有事,立刻稟報。”“是。”


    趙書庸走後,“龍隱”突然出現在殿內,將帛書呈給高緯。


    高緯佯裝淡然地接過帛書,瀏覽過後,感歎道:“查了七年,終於要查清楚了。”“恭喜主子。”


    高緯的目光移到龍隱身上:“好了,你退下去休息吧。”“是,奴才告退。”


    “龍隱”一消失,高緯就迫不及待地喚來了一名宦官,吩咐道:“讓刑部尚書帶著自前魏孝武帝至文宣帝在位時期的所有謀逆案卷宗入宮。”頓了頓,又說道:“讓他直接便服入宮。”“遵旨。”


    刑部尚書荀士遜是三個月前才從侍郎晉升為尚書,近日總算處理好了和前任尚書交接之後的種種事務,便想趁著今日沐休請交好的好友和名士前輩來府上舉行清談大會。


    結果清談剛開始,宮中就來人讓他進宮,還要帶著刑部卷宗。


    盡管心中十分不滿,但他還是讓長子替他照顧在場諸人,自己悄然退場。


    快速找出那十幾年裏的謀逆案卷宗,荀士遜還是手到擒來的。


    一來是那些年的謀逆案總共隻有兩起,二來他曾經當過長達十年的主書(掌管文書,主職抄錄之事),那兩起謀逆案卷宗有一部分就是他親自撰寫的。


    趙書庸返迴宣政殿的時候,荀士遜正好進殿,所以他隻看到一個捧著帛軸的瘦削背影。


    好奇之下,便朝守門內侍問道:“那是何人?”“迴稟中侍中,那是醜舍人。”


    內侍一說醜舍人,趙書庸便知道進去的荀士遜了。


    荀士遜此人說來也是倒黴,此人好學不迂腐,文章也是清新典雅,更是在十四歲就被選為了秀才,可就因為他相貌太過醜陋,活生生在主書之職上蹉跎了十年。


    幸虧他的摯友馬敬德在高緯還是太子時,就擔任了她的侍講,經過馬敬德的推薦,荀士遜才升任為中書舍人(主職草擬詔書),後來高緯發現他精通律例,便又將其改任至刑部。


    醜舍人這綽號說起來還與高湛有關:荀士遜剛升任中書舍人不久,曾有一日入宮奏事,但高湛當時正在後宮,他隻得請宦官將奏疏呈給高湛,偏偏那宦官沒有問這位新任舍人的名字,在呈上奏疏的同時,隻好說來人是一位醜舍人。


    高湛大笑,說此人必是荀士遜,一看奏疏,果然如此,從此醜舍人便成了荀士遜的綽號。


    趙書庸想了想,決定還是留在殿外為好,反正皇帝要是需要自己,自會喊他。


    ※※※


    “聖上,自太昌元年至天保十三年的謀逆案一共有兩宗,分別是荀濟案和彭樂案。”聞此,高緯直接問道:“哪宗案子牽連得更廣?”


    “迴稟聖上,荀濟案中文襄帝是隻殺了荀濟和元瑾幾個主謀,就結案了。而彭樂案牽連者卻甚廣,不僅彭府上下皆連坐,連王府屬官及其家眷也都被嚴懲了。”


    對於彭樂謀逆案,高緯也不算陌生,高廓養母彭太妃就是彭樂之女,在父親死後,她被迫充任為宮人,後來被即將出宮開府的高湛看中,納為了側妃。


    而她前世深信不疑的乳母陸令萱也是在擔任王府屬官的丈夫被斬首後,才和兒子一起入掖庭為奴的。


    至於荀濟案則就有些尷尬:東魏孝靜帝當年不願意繼續做傀儡皇帝,便與荀濟和元瑾等人密謀想要除掉當時掌握朝政的高澄,不料中途事情暴露。


    盛怒之下的高澄入宮叱問孝靜帝為何造反,並且要誅殺孝靜帝寵愛的嬪禦。


    自古至今,能說出皇帝造反的,也隻有高緯的大伯父文襄帝了。


    孝靜帝更是以“齊王自己欲造反,又何必指責我?我連自身都不在乎,更何況嬪禦!”堵得高澄啞口無言,之後高澄隻能將孝靜帝幽禁於含章堂,並烹殺了荀濟等人了事。


    “你將彭樂案的卷宗呈上來。”“是。”


    荀士遜依言將卷宗放到禦案,他懷中立刻空出了一大部分。


    高緯隨手將帛軸全部展開,快速瀏覽了一遍,抬頭問道:“這麽一宗大案,卷宗中最完整的居然是按律處置的男子成員名單,而案件的經過更是隻有一句‘天保二年,太尉彭樂謀逆,伏誅,廢黜陳留王爵。’,這是怎麽迴事?”


    荀士遜也看得出高緯的不悅,但他也很委屈,實話實說道:“此案至今已有二十四年之久,其中詳情大概是隻有文宣帝與當時的查案官員知曉了,便是刑部,也是等案子結束後,按照審案官署提供的案件細節,撰寫於卷宗上,再歸檔文庫。”


    “查案官署?”高緯低下頭,又細細看了一遍,很快便看到了對她來說並不陌生的一個官署名字:大理寺。


    高緯的手指順勢左移,果然看到了主審官員當時的官職——大理寺卿,但在看到名字時,她終還是遺憾地歎了一口氣。


    大理寺卿是正三品的實權高官,許多人登上這官位時已是四五十歲,在此官位上致仕或者病逝都屬常事。


    彭樂案的這位已故大理寺卿宋世軌也是如此,他已於河清二年病逝,現任的大理寺卿和兩名少卿都是在那一年升上來的。


    高緯之所以對其記憶深刻,也是因為此人委實是能臣,天保元年至河清二年的十幾年間,少卿之位雖然無人擔任,但大理寺效率一如既往。


    文宣帝高洋原先隻是對宋世軌之兄,判案循吏宋世良青眼有加,才將宋世軌升任大理寺卿,在發現宋世軌才能不亞於其兄後,也就不管大理寺中的空缺之事了。


    而後諸帝也好似忘了這事,直到宋世軌病逝,高湛帶著高緯親往宋府,厚賜了其妻兒後,又按照他的遺囑將蘇瓊升任為大理寺卿。


    荀士遜兀自惴惴不安,隻聽皇帝問道:“難道被處置的屬官家眷名單刑部也沒有?”


    “此案的家眷名單卷宗應該是在大理寺中,若是陛下想要查看,可以讓秦國公幫忙。”


    “秦國公?”“當年的大理正(主職審議歸檔卷宗)就是秦國公,而且宋開府在世時素來與他交好,說不準能告訴陛下彭樂案原委。”宋世軌死後被追贈為從一品的開府儀同三司。


    高緯默默記在心中,又聽荀士遜建議自己去查看掖庭宮當年的罪官家眷名單,心中歎息一聲,敷衍地嗯了一聲。


    實際上她早就看過掖庭宮中曆年的奴婢名單,名單中凡是胡姓女子她都詳細查過,但都和她的生母胡氏不符。


    若不是胡曦嵐肯定胡氏是掖庭奴婢出身,高緯甚至想要去查看掖庭奴婢之外的宮人名單。


    荀士遜原以為皇帝會讓自己退下,卻不料皇帝忽然毫無預兆地問道:“魏先生有沒有找刑部幫忙?”


    高緯讓魏寧私下煉丹之事,兩都官員幾乎都知道,荀士遜摸不清皇帝對魏寧到底有多少信任,索性老實迴答道:“魏道長三個月前曾向臣要供禦囚,臣記得陛下的吩咐,便挑了幾個給他。”


    文宣帝高洋在位中期性情開始變得暴虐,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在宮中虐殺臣子,兩都人心惶惶,時任左仆射的楊愔為了朝政考慮,想出了供禦囚的主意。


    即將牢中死囚分成數批,關於天牢最裏麵,名曰:供禦囚,隻要皇帝一有想要殺人的意向,刑部立刻將一批供禦囚送進宮。


    高洋當時身體已經大不如前,沒有精力殺光這些人,剩餘的供禦囚居然熬到了高緯這時,因為這十餘人罪行實在難赦,高緯便想讓他們牢中老死。


    “愛卿可清楚朕今日召你所為何事?”高緯似乎隻是簡單詢問,很快又換了一個問題。


    “臣升任刑部尚書不久,聖上出於政事考慮,便宣臣來詢問交接諸事是否已經處理完畢。”“那就退下吧。”“遵旨。”


    荀士遜一走,趙書庸馬上進殿,發現高緯正低頭摩挲著內藏丹藥的木匣。


    “趙書庸,依你看魏寧是否真心想為朕煉丹?”高緯將木匣扔迴禦案,淡淡問道。


    趙書庸謹慎迴答道:“按照太醫院查出的結果來看,丹藥原料很正常。”


    高緯得到丹藥的第二日,就在三粒各切了一小部分,並將其送到太醫院,讓他們驗出其中成分,隨後得知是朱砂、曾青這類尋常的煉丹材料,另外還有一些名貴中藥。


    總的來說與尋常丹藥原料差不多,隻是這三粒丹藥藥殼顏色詭異,連他們也無法輕易斷定是什麽。


    高緯喜怒不明道:“就是因為原料正常才讓朕介懷。”


    在她想象中,魏寧這樣的人煉製丹藥所用的原料定是奇異又難得,結果發現原料如此尋常後,心中自然不免失望。


    高緯麵色一冷,吩咐道:“你替朕再找個侍女,為朕試藥。”“是。”


    距離前世壽終那年越來越短的時間加之感覺到身體已經不如從前,使得高緯心中非常焦急,她甚至於決定若是試藥的侍女和宦官都無事,就開始服藥。


    但她沒想到趙書庸竟然會想到某人作為試藥侍女的人選。


    ※※※


    胡長仁今日下朝被宦官攔住,之後被帶到了宣政殿,由於無法得知皇帝外甥的目的,他的內心惴惴不安。


    恍惚之際,聽到皇帝問道:“舅舅,聽說你於天保二年曾經擔任過大理正,那麽你應該清楚彭樂案的卷宗吧?”“是。”


    “朕想問。。。”高緯舉起一份卷宗,一字一句問道:“這個叫胡循的王府長史的家眷處何故空空如也?”


    胡長仁低下頭,迴答道:“想來是此人家貧,無力娶妻。”


    “胡說八道!”高緯驟然暴怒,將卷宗拍到禦案上:“擔任著王府長史這樣的職務,而且刑部卷宗中還記載了他出自安定胡氏,你與朕說他家貧?!”


    高緯快步走到胡長仁麵前,揪起他的衣領,突然笑道:“舅舅,你為什麽對這卷宗這麽緊張?”


    胡長仁已經滿頭是汗,身上的汗讓衣領也有些濕。


    王府長史總管王府事務,並且可以直接勸諫諸王改過,雖然是和禦史中丞一樣的從三品高官,卻不用上朝。


    前魏胡太後死後的幾十年間,安定胡氏式微,除了胡曦嵐他們的父親胡延之外,幾乎就沒有高官了,直到高湛登基,才恢複了滿門清貴的榮耀。


    好不容易在天保年間出了一名擔任過王府長史的族人,而胡長仁卻表現得一點都不了解,高緯委實難以相信。


    “你知道他的是不是?你還知道我不是你的親外甥對吧?你真當朕不知道你當年你暗地裏支持先帝改立皇帝嗎?”


    此言一出,胡長仁膝蓋一軟,跪到了地上。


    “宋世軌臨終時是不是將完整的卷宗交給你了。”胡長仁沒有迴話,隻是低著頭。


    高緯心中卻冷笑:看來宋世軌兒子說的是真的。


    宋世軌治家無方,獨子宋祁被妻妾寵得好逸惡勞,不僅被伯父一家厭棄,就連憑借其父功勳得到的蔭官也被罷免,隻能依靠宋士軌至交胡長仁的資助來維持宋家。


    前日高緯將宋祁接進宮,向他透露私下正在徹查胡長仁貪汙一事,查到他父親宋世軌在世時與胡長仁時常私相授受,銀錢數目龐大到足以將宋胡二人斬首。


    由於宋世軌已死,便有人建議由其子代父受刑。


    宋祁果然被嚇壞了,為了能免於一死,立刻透露了宋世軌曾將一個卷軸交給胡長仁,全然不顧故去的父親和胡長仁。


    “舅舅,朕知道你素來守諾,一時之間很難讓你開口,不過朕也不急。”高緯微微一笑:“來人!把他押下去!”


    話音未落,兩名內侍推門而入,把麵如死灰的胡長仁帶了下去。


    高緯朝剛才趁勢走入大殿的趙書庸吩咐道:“即日起,不準胡氏任何人進宮探望左娥英,尤其是胡長仁的妻女。”“是。”


    “對了,爺,這是那兩位姑娘的答案。”趙書庸從袖袋中拿出一封小箋。


    高緯來晉陽的同時,也將那兩名自稱術士的女子帶來了,可由於朝政繁多便忘記了。


    最近想了起來,就傳話讓她們算出近期會發生的大事,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了答複。


    高緯拿來一看,想不到上麵的字雖不多,卻頗有風骨,也很齊整。


    高緯的直覺告訴她:這應該是第一次見麵時那名著男裝的女子所寫。


    小箋上隻有兩行字:第一行秦國公將死,胡莊襲爵。


    第二行則是:南陽、東平二王外放。


    高緯微微眯眼,又對趙書庸說道:“立刻去告訴胡長粲,所有前去看望胡長仁的人都要向朕稟報,並讓他派人悄悄觀察來人對胡長仁是否有危險舉動。”


    胡長粲是胡曦嵐的遠房堂兄,在朝中甚有聲望,為人也是精明幹練,不論是前世,還是這一世,高緯都對他頗有好感。


    不過由於胡長仁對這個堂弟很不喜歡,使得胡長粲仕途不算順暢,半年前才升任為正三品的並州刺史(晉陽所屬之州,地位僅次於鄴都隸屬的司州)。


    讓此人審理胡長仁,也是為了折磨胡長仁,讓他盡快屈服。


    武平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秦國公胡長仁因受賄貪汙無度惹得皇帝震怒,被投入晉陽天牢。


    次日,皇帝下詔由並州刺史胡長粲主審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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