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風,一夜無月。

    細碎的雪花徐徐飄散,散落一地星星點點,然而卻在下一刻又悄然融化,融成微不足道的水滴,消失無蹤。

    正如千萬年來血與火的戰場,無論當時多麽慘烈華美意氣風發,到頭來依舊湮滅——連一滴血都不曾留下。

    儼城外三十裏是連綿的行軍營帳,周圍零星的布著些參差不等的山丘。站在最高的山丘上,昔日帝都輝煌的燈火明滅可見,城樓上“曦烈”的軍旗耀武揚威,在細碎的雪中格孤傲挺立,宛如那個民族不屈的抗爭……

    可最終是勢單力薄啊,那裏能夠抵擋住鄞州與黃河九郡的聯軍?況且聯軍之外,還有不甘於轅木族統治的靖朝遺民……那挺拔堅毅的軍旗,很快……就要被折斷了吧?

    少年一襲淡黃的錦衣,發絲在玉冠之下飄搖。他手持長簫,站在最高的山丘望向儼城明滅的燈火,忍不住露出一絲嘲弄的笑。

    ——命運總是這樣奇特。當年的那個靖平陛下在城內絕望的閉上雙眼之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會扮演“攻城者”的角色,安靜的看著別人走投無路……

    簫聲嗚咽,江未平淡然吹著,在靜謐的夜中卻悲涼無比,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

    迴憶幕幕襲來,在帝都這個華麗的牢籠裏……過去的十幾年,他究竟做了什麽?那些既成的事實,眾人口中相傳的事實,究竟有哪幾件……是他自己想做的?是他江未平想做的?

    簫聲戛然而止,一襲華麗的白衣在眼前越來越清晰。

    “大哥。”他眼神寧靜而淡然,卻又仿佛隱藏了許多別人讀不懂的東西。

    白衣公子沒有去看自己的弟弟,眼神冰冷如雪,然而他一抬手卻將一件灰色的狐裘扔給了江未平,隨即是冷冷的譏誚:

    “大病尚未痊愈就穿得如此單薄來這裏吹冷風,莫非你是嫌命長了嗎?”

    江未平用手婆娑著狐裘,很順從得披在了身上。冬日的寒,寒冷入骨,披上了狐裘果然暖和了許多,連心……也暖和了許多……

    “大哥,謝謝。”少年笑了,他的笑本是斯文而疏離的,但這一次……是真正的、開心的笑……

    這對在世人口中本應是你死我活水火難容的手足,就這樣站在儼城外的曠野中,彼此真正的關心著。

    “我怎會有你這樣一個弟弟。”白衣公子俊美的臉龐在細碎的雪中精致無暇,折射出令人窒息的顏色。

    明豔不可方物。

    “有我這樣一個弟弟是幸還是不幸呢?”少年的聲音很輕,似乎一屢寒風便能將它吹散,“但我一直覺得……大哥是最好的哥哥。父王一去,你便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江舒廉沒有迴答,然而眼中的冰雪卻在逐漸融化,一襲白衣在曠野中高貴不染片塵。他忽然指向儼城,如同有意在岔開話題:

    “儼城,我們的家就在眼前,可是你想進去嗎?”

    少年順著他的手指,看向城中明滅的燈火,眼中似在猶豫。但最終,他開口:“想。”

    想。他想重新迴到那個繁華的帝都……他的家……

    “嗬。”江舒廉卻冷笑,聲音裏夾雜著隱隱的失望,“我的弟弟,你終究有自己的野心。”

    “難道你沒有野心嗎?”少年淡然的眼神看向雪中華麗的白衣,恍惚間透出淩厲之氣,“大哥,你若沒有,當初又怎會將我丟在帝都獨自一人拿了玉璽去往青弋山?難道不是想積蓄實力重迴儼城?……倒叫我背了這個軾兄奪位的罪名……”

    方才那一刻流動的溫暖,刹那間被打破。

    江舒廉的語氣冰冷卻堅定:“我不想。去青弋山也非我所願,你莫非是為了這個心裏不舒服,才引上官蒼顏兵臨天然峰?”

    “我承認……”江未平默默點頭,眼神在睫毛的陰影裏深遠悠長,望不到盡頭,“我曾嫉妒過大哥。”

    “嫉妒我?”如同聽到什麽極其可笑的事情,江舒廉不可思議地盯著黃衣少年蒼白的臉,“你從小便得父王所有的寵愛,乖巧伶俐,唿風喚雨,我這樣一個冷宮王子有什麽可讓你嫉妒的?”

    在帝都的生活,如同惡夢一樣夜夜在腦中揮之不去,華裳貴婦低沉的咒罵、瘋狂的撕扯著一切可以撕扯的東西,淩亂得發絲下她的眼睛血亮如鬼:

    “妖女……妖女來了!靖王朝要滅亡了!哈哈哈哈……妖女,魔鬼!”

    留在白衣公子迴憶裏的,不是奢華糜爛的金黃,不是翻雲覆雨的權勢,有的隻是那冷宮裏沒日沒夜的嘶啞叫喊的貴婦——他的母親。

    這樣的生活……有什麽可嫉妒的?有什麽可嫉妒的!

    “我不知道,總之就是那樣一種感覺。而且大哥,你現在不都已經得到了麽?而我……什麽都沒有啊:金錢、權勢、名譽以及……愛……我一無所有。”江未平苦笑,定定地看著手中的長簫,“大哥你告訴我,你真的,愛過……王嫂嗎?”

    “我和她沒有完成婚禮,她不是我妻子。”

    “咳咳咳咳……原來……咳咳……”猛然覺得仿佛有寒氣侵入肺腑,少年劇烈的咳嗽著,眼中重新聚起一種淩厲,“原來如此。咳咳……那就是——不愛了。”

    一陣風毫無道理地刮起,吹散著靜靜下落的細雪,光影飛射,拂開漫天飄舞的白。反手,疾刺,灰色的狐裘在風中如翩躚的蝶。

    風止時,一支長簫抵在江舒廉的咽喉上。

    隻要他一用勁,便可輕易要了眼前白衣公子的命。

    江舒廉沒有閃避,沒有抵擋,沒有反擊,一襲白衣冷冷站立:“你當真要為了李冰若和我翻臉?”

    江未平握緊長簫,不發一言。

    “你們的生活真簡單。”江舒廉看向弟弟的眼神充滿譏誚,“隻知道愛與不愛。那種奢侈的東西我江舒廉沒有能力擁有,拿開你的長簫——若你還是江家的人。”

    夜晚的雪野,白衣高華,狐裘深沉,靖王朝那對謎一樣的兄弟安靜地站在儼城最高的山丘上,一人手握長簫,緊緊抵著對方的咽喉。

    這才符合別人口中傳言的江家兄弟,不是麽?

    就在山上的兄弟對峙的時候,上官蒼顏斜坐在軟椅上,拿著一卷不知名的典籍不停的翻閱。

    繽紛坐在篝火旁,看著吞吐的火焰,似乎在想些什麽。

    上官蒼顏無意中瞥了她一眼,竟饒有興致地開口:“方才你的舒廉公子拿著狐裘出去應該是去找他的寶貝弟弟了,你可別亂想。”

    繽紛從思緒中驚醒,她看向那個似笑非笑的男子,迴味著他道破自己心思的話,半嗔半羞道:“什麽話呀。”

    上官蒼顏將書向後翻了一頁,故作無奈:“我也希望你不是在想他。”

    繽紛皺皺眉頭,將他的那句話略去,重新看著溫暖的火焰——是給他弟弟送狐裘嗎?怕江未平的病情加重?江舒廉……江未平……真像是一對相親相愛的好兄弟呢……

    不對呀……怎麽會是好兄弟呢?

    “他這麽關心江未平……不對呀,他死裏逃生不應該是對江未平恨之入骨嗎?他不是應該殺了江未平才是嗎?”繽紛喃喃自語,疑惑不解。

    上官蒼顏搖搖頭,似笑非笑:“千古無奈帝王家。說不定真正冤枉的是咱們的靖平陛下,或者你可以當你的舒廉公子寬宏大量原諒了他陰險狡詐的弟弟。”

    繽紛歎口氣,隻當上官蒼顏的話說了等於沒說。

    “不過你完全不必替他們傷心,他們兩個做事都是經過考量的,沒有利益的事情他們又豈會選擇?就說靖平陛下吧,他又怎會白白承擔那樣嚴重的罪名?‘弑兄奪位’……他不會糊塗到奪靖王朝那個沒有任何前途的王座,他既肯承擔,定然算到了對他有利的一麵。

    說到底,最可憐的還是李冰若啊……世人皆道江家兄弟為她反目,她自己也當自己是絕世奇葩,可惜,那兩個人都不愛她——一個拿她做借口,一個拿她當棋子……”

    山丘上,少年忽而低迷的笑著,眼中亦是飄搖的風雪。他持簫後退一步,簫依然指向眼前的白衣公子:“大哥其實是一個多情的人,是那過去十幾年的生活讓大哥不得不以這種冷然的麵目示人。你是不是為了報複我……或者說報複我母妃才故意對冰若那麽溫柔體貼,然後冰若喜歡你,心甘情願的嫁給你,而你根本不在乎嗎?你隻想看到我傷心難過……是嗎?”

    白衣公子的目光明明白白的顫動一下,在那一刹那,他的眼中沒有冰冷:“不是。想看你難過的不是我,是我母後……她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我不能總是拂她的意。”

    白衣凝定地立著,透出刻骨的寂寥和酸澀。

    ——一個母親,放下她最後的尊嚴求兒子辦的事情,他豈能拒絕?……即使那個要求如何過分如何險惡,他也不能拒絕啊!

    那個王宮啊,本就是一個沒有溫情的華美的地獄!

    少年收起長簫,苦笑著搖頭喃喃重複著江舒廉一開始的話:“你怎會有我這樣一個弟弟啊。不過,你應該感謝王後,她給了你一個不須掩藏真實性情的機會。咳咳……你是我的哥哥,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善良溫柔才是你的本性……在那場本該是欺騙的婚姻中,你流露出來的恰恰是你的本性不是嗎。

    大哥是個多情的人,你會關心你身邊的每一個人,冰若、欞初……甚至繽紛……大哥為什麽就不能對冰若好一點呢?”

    “你今天話太多了。”冷冷的聲音。完美的冰雪麵具,重新將那襲白衣包裹起來。

    “咳咳……我知道,我知道大哥不喜歡別人猜測心事。”

    長簫在手,江未平轉身一步一步,慢慢向軍帳走去,細碎的雪花飄飄散散沒有盡時,恍如載滿幾多愁緒的一江春水,不知流到何時方肯止息。

    簫聲嗚咽,動人肝腸,緩緩奏出一曲哀婉淒絕,蒼涼無奈: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台開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更鶴發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

    ……”

    似曾相識,卻更加蒼涼心碎……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白衣公子臉色微變,足下如風立刻攔在江未平的麵前。

    “你怎會這首曲子?”

    少年放下長簫,抬眼看向江舒廉,瞳仁明亮如星:“我迴這首曲子,很奇怪麽?”

    “你怎會這首曲子?”江舒廉冷冷的重複一遍。

    “……因為……”江未平編貝似的牙齒淺淺咬著嘴唇,如星的瞳仁隱忍著某種痛苦,“母妃在世的時候,咳……咳……經常彈奏……吟唱流淚……”

    經常彈唱……一邊吟唱一邊流淚……

    皎姝宮,竟也有這種淒涼的場景嗎?

    江舒廉愣了一下,冰冷的眼神看不出波瀾,他轉身離開。

    不發一言。

    同樣一首曲子,欞初會、皎妃會、江未平也會……這之間,又是怎樣的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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