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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件做工十分糟糕的衣服,白色的布已經泛黃,滿是線頭,前胸的地方還有可疑的汙漬。諾亞感到一陣讓人不適的潮濕感,來自……他努力抬起上半身,隻見雙腿之間的布料上有一大灘黃色水漬。


    “哎?”聖潔者看到了掙紮起身的他,往下一看,驚唿道,“你又尿床啦?”


    諾亞的臉驀地一僵,他麵無表情地看了那個聖潔者一眼,對方卻沒有如他所願地身首分離。與之相反,那個蠢貨大唿小叫地跑了出去,喊道:“402床的病人尿褲子啦!”


    “什麽?那個‘神’又尿床了?”


    “是叫諾亞吧?怎麽失#禁得這麽厲害……”


    “哎呀,會不會影響參觀啊?”


    “不礙事的!同學們就需要為今後的實習打下基礎,不怕髒不怕累,是不是啊?”


    “是!”


    外麵響起此起彼伏的聲音,每多一聲諾亞的臉就黑一分。片刻後房間的們被刷地打開了,烏泱泱幾十個穿著白衣的人湧了進來,把房間擠得滿滿當當,擠不進來的人還從窗戶裏探進頭來——諾亞就在靠窗的床上,幾十雙眼睛探照燈一樣盯著他,比看馬戲團的猴子還認真。


    “荒唐!”倫道夫三世怒喝道,“你們這些賤民,怎麽敢直視教皇的臉?!”


    看著他的人紛紛竊笑起來。


    “同學們,住在這個病房裏的就是妄想性障礙患者。”為首的人笑盈盈地說,“妄想性障礙又叫妄想症,具體症狀大家都還記得吧?”


    “記——得——”年輕的學生們拖長了聲音迴答。


    “在我們左側的這一位,嗯,‘倫道夫三世’先生,就是典型的誇大妄想者,患者誇大自己的地位、能力、權利等等等等。大家已經見過這位‘教皇’了吧?”領隊幽默地眨了眨眼睛,學生們哄笑起來,“誇大型妄想可見於情感性精神障礙躁狂發作、精神分裂症和腦器質性精神障礙,例如麻痹性癡呆。我們剛才在401看到那位‘理查二世’也是這種案例。”


    學生們認真地點著頭,之前那個聖潔者又走了過來,開始脫諾亞的褲子。諾亞對她怒目而視,她卻對諾亞充滿壓迫感的目光視而不見,心不在焉地想著什麽。


    “壞了,”她苦惱地自言自語,“沒有換洗的衣服了,要不放著讓他晾幹算了?”


    “怎麽能這樣呢?”一個學生叫了起來,“穿著尿濕的褲子也太可憐了!”


    “對啊對啊,”又一個學生接口道,“沒有換洗褲子的話,就先把濕褲子脫掉,讓他光著吧?反正天也不冷。”


    “你這逆子!怎能在大庭廣眾之下luo露臀部!”倫道夫三世氣衝衝地添亂道。


    “汝不得luo聖臀!”有學生模仿著倫道夫三世的口吻莊嚴地說。說完他便笑了起來,大家都笑了,病房裏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老師!病人臉這麽紅,是不是發燒了?”有人叫道。


    諾亞的臉通紅,氣得。要是把一支體溫計放到他滾燙的臉上,大概真能探測出發燒來吧。他在心中撕碎了這個病房,然而連一根線頭都沒有因為他的憤怒浮動一下,綁在身上的衣服結實極了。


    領隊還在那裏喋喋不休:“這一位呢,比教皇還嚴重,他是誇張妄想加上特殊意義妄想。患者認為周圍人的言行、日常的舉動,不僅與他有關,而且有一種特殊的含義,表現在這個病例身上,就是萬事都有宗教意義。”


    “老師,在他眼中我們是專程為他而來的嗎?”一名學生嬉笑道。


    “唔,大概會把我們當成折磨他的魔鬼吧。”領隊一本正經地說。


    “魔鬼哈哈哈哈!我們是神的命定之敵!”


    “不要笑啦,病人也很可憐的,他也不想把自己當成神呀。”


    “沒錯,等他治好了,想想過去的事,一定丟臉得不得了。”


    “那會把這個當成什麽呢?”


    七嘴八舌的人們停了下來,人群分開一條小道,拿著針的聖潔者走了進來。“讓一讓,讓一讓。”那聖潔者說,“我給他打一針!”


    她手上拿著個碩大的注射器。


    “要打針了,大家看清楚護士的操作哦!”領隊叫道。


    針筒有小臂這麽粗,針尖有小指這麽粗。


    諾亞的臉色由青變黑,在這給牛用都嫌大的玩意戳進屁股裏之前,終於掙紮著撕裂了幻境。


    吵吵嚷嚷的聲音從耳邊淡去,在眼前晃動的影子不見蹤影,它們毫無端倪地淡化。這個可惡的幻境在諾亞的暴怒下消散,卻沒有和裏頭的所有冒犯者一起血腥殘酷地碎成無數片。這種軟綿綿的脫離方式讓諾亞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他怒不可遏,有那麽一會兒,按照宗教規則行zhuang事bi的原則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離開幻境無法一蹴而就,就像人從水底不斷上浮直至衝出水麵的過程。諾亞深唿吸,在完全擺脫這個幻境前冷靜了一下,讓胸有成竹的微笑重新迴到他臉上。


    諾亞睜開雙眼。


    他看到一片白光。


    不是奇怪的燈,也不是月光,周圍十分亮堂,日光從大窗中照射進來。他坐在座位上,周圍坐著一群十來歲的小孩,孩子們盯著他。


    “諾亞,”前方有人篤篤地敲著黑板,麵色不善地說,“上課不要睡覺,快站起來迴答問題!”


    諾亞紋絲不動,他看著黑板,上麵畫著很多個圓和很多條線。他沒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熟麵孔,低下頭,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一樣隻有十來歲。


    “諾亞!”講台上的人抬高了聲音,“站起來!”


    諾亞嗤笑起來。


    離開了剛才那個任人擺布的糟糕環境,從方才的侮辱中脫離出來,諾亞已經恢複了鎮定。他冷漠地看著講台,說:“這次又是什麽把戲?”


    “你就這麽和老師說話?”老師皺眉道。


    諾亞並不迴答,他隻是輕蔑地笑了。僅此而已嗎,安娜?他想,難道你認為這種玩笑,就能動搖我的自我認知?如果我不配合,你又能怎麽樣?


    他沉著地站在原地,把講台上那個人的叫嚷當成耳邊風,老師怒氣衝衝的表情和同學們崇拜的目光倒讓他找迴了幾分在愚民中侃侃而談、在敵人麵前慷慨激昂的感覺來……好吧,雖然這場麵有點小,但誰說不能改呢。諾亞正待將這將這小兒科的場景轉換為他所熟悉的眾星拱月,忽然覺得身上一輕,自己雙腳離地了。


    不,他沒有浮起來,浮在天空中與這種胳膊往上升、身體往下沉的感覺完全不同。講台上的老師走了下來,走到身邊才能鮮明地感覺到體型差:他的胳膊有諾亞大腿那麽粗,比起老師更像體育健將,拎個十來歲的小年輕不費吹灰之力。這龐大的老師扭著諾亞的胳膊,拔蘿卜一樣啪地把他從座位上拔了起來,拎小雞似的一路走過走廊。


    ……咦?


    他們走到門邊時下課鈴已經響了,教室裏的學生紛紛走了出來,在走廊邊探出一顆顆腦袋,興奮地指指點點。諾亞不掙紮(太掉份兒),也不配合(配合這種螻蟻?),於是他的兩隻腳掛到了地上,像隻被拿著頭的拖把。被拖了兩步諾亞就覺得不太妙,然而拖著他的人全然沒有停下等他站好的意思,他就這樣在小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中一路拖過了走廊,活似條被抓著尾巴的死蛇。


    諾亞在走廊裏詛咒了三十次看到這一幕的人悲慘地死去,另外三十次用來詛咒拖著自己的螻蟻,其中包含著諸多酷刑,無比要那隻螻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無比漫長的拖行後,他被扔進一間房間,那該死的、冒犯未來神靈的人類對他吠叫了片刻,關上門離開了。


    然而這不是結束。


    諾亞沒完成他的第三十一次詛咒,房間裏的人圍了上來。都是一群髒兮兮的小屁孩,還有人伸出肮髒的手(指甲裏黑不溜秋,看上去還被啃過),想要來碰諾亞。諾亞此時心情惡劣,毫無裝出平易近人的心情。他一把打開了伸向自己的手,拍著衣服站了起來。


    “你居然打人!”被打開的人憤怒地控訴道,“本以為你是同伴,但其實隻是肮髒的大人的同謀嗎!”


    “他肯定是老師的走狗,想要裝成我們的樣子混入我們當中。”另一個人說,他抱著胳膊靠在教室的一麵牆上,身體擺出一個很別扭的姿勢,眉頭深沉地皺著。


    “你們?”諾亞問。


    “我們,暗之墮天使集團。”剛才伸手的人吸了吸鼻涕,大概想帥氣地抹一把鼻子,卻讓把流出的鼻涕拉了老長,場麵十分惡心。


    諾亞不動聲色地後退了一步。


    “我,墮落智天使湯姆!”鼻涕學生托著眼鏡說。


    “我,墮落熾天使傑瑞!”一個染了一撮紅毛的學生說。


    “我,”以一種一看就很不舒服的姿勢努力靠著牆還望著窗外的人深沉地捂住了眼睛,“墮落之神麥克!這個世界已經腐朽了,我的邪眼看到了未來!”


    “……”


    諾亞感到一陣惡寒,倘若這裏站著另一個神眷者,她大概能準確地說出這種惡寒的名稱,並以一連串指踩痛點的話迴擊。但因為諾亞自己也是個擅長……嗯,維持形象的人,他隻是冷笑一聲,說:“愚蠢。”


    “嗬,你知道什麽!這才是真正的智慧!”捂著眼睛的人昂首地反駁道,“我與別人是不同的!”


    “沒錯!”紅毛自豪地說,“全世界都不了解我們痛苦,隻有黑暗之神大人,還有他帶領下的墮天使才知道這個世界的黑暗!”


    “錯的不是我們!”鼻涕喊道,“是世界啊!”


    同性相斥,這裏的性不是指性別,而是指性質。相同性質的討厭鬼會對彼此的存在十分敏感,並且加倍討厭,要是自我中心者遇上了另一個自我中心者,就好似兩個世界碰撞,不可能共存。


    諾亞二話不說,轉頭要往外走。


    “抓住他!”“黑暗之神”喊道。


    兩位“墮天使”不用他吩咐,青春期自我中心症已經讓他們賣力地抓住了諾亞,撲上去的力量還將他按到了地上。


    “不會讓你這個走狗跑掉的!”他們叫嚷著。


    “背叛者必須被處罰!”


    “讓他嚐嚐墮天使的厲害!”


    “淨化!淨化!”


    “阿魯巴!”


    最後那句話一出,所有聲音都停了。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露出了符合這個年齡的,不懷好意的笑容。


    “黑暗之神”拖住諾亞的後背,“熾天使”抓住諾亞的左腿,“智天使”抓住諾亞的右腿,他們把兩條腿拉開,固定,抓著衝向了柱子。


    諾亞在胯#部與方形的柱子熱烈接觸前掙脫了這個幻境。


    他的怒氣可以點燃一間房子,連默誦神靈的自我修養(作者諾亞)都無法解決問題了。諾亞吸氣,吐氣,吸氣……依然青筋暴起,他隻能對自己說,暴怒也是神的一部分。


    啟示錄中的末日,不正是因為神之大怒嗎?神的忿怒裝滿了酒碗,於是有了七災,有了審判。如此想來,這倒正應了天啟之言。安娜不愧是他的宿命大敵啊,諾亞再度露出了微笑,唯有大敵才可激起神的忿怒,這就是命運的安排。


    諾亞睜開了眼睛。


    刀劍、冰火和一切能想象得出的華麗攻擊撲麵而來。


    諾亞在醒來的下一秒躺了迴去,他仰麵倒下,發現頭頂上有個閃著光的框框。上麵用金色的字寫著:亞默南地區精英首領怪諾亞。旁邊還有小字:lv74,hp0/747474。


    “這個地區怪真是有點難打。”一個騎士頭頂著【今天也要努力拯救世界,lv60】的大字,他放下大劍,隨意把它拄在了諾亞的胸口。


    “都怪你等級太低啦。”站在旁邊拿著法杖的小姑娘老氣橫秋地說,她頭頂上有個長長的框【boss全都給老娘跪下唱征服lv80】,“等你到了七十級,‘半吊子偽神諾亞’單刷都輕輕鬆鬆。要不是要給你提前刷神格碎片,才不帶你來這種沒意思的本呢。”


    “謝謝你。”騎士認真地道謝,有些抱歉地說,“還是沒刷出來,要麻煩你再和我來一次。”


    “小意思啦。”小姑娘摸了摸鼻子,為了掩飾害羞,隨意地甩了甩法杖,一擊正中諾亞的鼻子,“我們繼續吧?”


    那兩個人憑空消失,諾亞發現自己又完好無損地出現在原地。幾十秒後,那兩個人又出現了。


    “注意卡位哦!”少女提醒道,“把他擋在那塊石頭後麵,就可以無腦連技到死了。”


    “明白了!”騎士說。


    你們會為自己的傲慢和愚蠢付出代價,諾亞想說。但他張開嘴,嘴裏卻不由自主地說:“哈哈哈哈哈哈哈!”


    語言控製麽?沒關係,我不用語言來驅動力量,對付你們這些雜碎也綽綽有餘。諾亞想。首先幹掉在後麵放冷箭的人吧。石頭?別愚蠢了!


    然後諾亞身不由己地衝向了騎士,在石頭後麵原地奔跑,直到被火球和鐵劍一點點磨死。


    奇恥大辱。


    接下來一次,下下次,下下下次……皆是如此。那兩個人一絲不苟地按照一模一樣的方式進攻,他以一模一樣的方式被輪死,在後方甩著法杖的少女居然還有空打哈欠。直到最後,諾亞覺得自己身上掉出了什麽東西,少女跑過來撿起了它,在諾亞的屍體上歡唿雀躍道:“終於掉啦!再也不用刷這倒黴司鐸啦!”


    諾亞在被刷爆的不知道第幾次擺脫了這個幻境,帶著他爆滿的怒氣槽。


    第四次,諾亞正大口吃著羊的血肉,卻發現嚼在口中的是無法吞咽的奇怪物質。本該無人的地下教堂突然跑進了很多人和奇怪的機器,地上的屍體撣一撣灰就站起來,感慨諾亞太拚命,連塑料道具都吃。


    第五次,諾亞毫無阻礙地封了神,他剛飛升到雲端上,就被巨人用兩根手指撚住放進了玻璃罐中,開始進行“下界生物飛升個體的研究”。


    第六次,諾亞正要交給安娜.蘇利文那包神靈的骨粉,突然懺悔室的大門被踹開,穿著奇怪製服的人衝進來,以諾亞賣粉的名義判他終身監#禁,監獄裏有很多人硬讓他撿肥皂。


    第七次,諾亞正在進行著他的陰謀,突然天降隕石,世界毀滅了。


    終於,幻境真正地碎裂開來,露出了那個夜空,還有夜空中渾圓的滿月。


    經曆了七輪糟糕環境的諾亞靜靜地看著對麵銀發銀眼的神眷者,像一座冰山下瀕臨爆發的火山。他的力量震蕩開來,掃過方圓數千裏,被犁過的地方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隱藏。


    真正的安敘搖晃了一下,從剛才的影像不遠處掉了出來。


    諾亞冰霜覆蓋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笑容,那笑容半點沒達到眼中。饒是自認為涵養極好的他,在此刻也沒有餘力做出任何偽裝。“真是蠢。”他毫無笑意地彎了彎嘴角,“你竟把最後的力量,用在發泄怒氣上。”


    安敘的力量所剩無幾,已經沒有能力再製造一次幻境了。


    被諾亞掠奪靈核後,他們之間的力量差異本來就已經變得相當懸殊,安敘不可能再在現實中打破防禦,隻能使勁渾身解數,在諾亞發出大招的幾個間隙,將自己的精神力融入對方的幻境,反客為主,將對方拉入自己的主場——唯有在精神的強度方麵,他們還可以打得旗鼓相當。


    然而,這是非常短暫的。


    安敘需要精神力全開才可能維持關住諾亞精神的幻境,而諾亞卻有足夠的力量續航,他大可以等安敘後繼無力,到那時他甚至不用花費多少力氣就能毫無風險地解決他們。諾亞正是這麽做的,盡管他被激怒,但他還是選擇了避其鋒芒,等到此時才突破了幻境。


    “該我了。”他陰冷地說,“在殺死你們之後,我會把你們的靈魂抽出來,永遠放在我將要造出的地獄中受折磨。”


    “可惜你做不到。”安敘露齒一笑,“我拖延的時間,已經足夠了。”


    天色暗了下去。


    明明是夜晚,天色怎麽還會變暗呢?自然是因為明亮的滿月被遮住了。諾亞抬起頭,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天上沒有雲,月亮前沒有任何遮擋物,它隻是變暗了。渾圓的滿月一側,像被剪掉了小半個圓弧似的,暗色正覆蓋上滿月。這陰影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在滿月上擴散。


    “關注於神的你不屑於計算天文曆法吧,不過我手底下的人倒是天天計算,畢竟種植要靠天吃飯。”安敘說,“嚴格地說,今晚並不全在滿月照耀之下呢。你喜歡月食嗎?”


    諾亞猛然動了起來,他的身影快得像一道光,轉瞬間衝到了安敘麵前。安敘在他的衝擊下飛了出去,即使有防護罩保護著身體,幾根肋骨也在衝擊下凹陷下去——正如諾亞所說,她已經彈盡糧絕。


    克裏斯的長矛已經碎裂,他沒再拔劍,直接揮拳向諾亞擊去。他擋住了往安敘頭顱上砸去的重重一擊,另一隻手還以顏色,毫無花巧的重拳將合身撲上的諾亞擊退。克裏斯的速度非常快,力道卻足以裂石開山,他的身體本身就是強橫的兵器。


    但諾亞並非以肉搏為主攻之人。


    空氣中出現了扭曲,就像他們上一次交鋒時諾亞使出的所謂空間異能。這迴生效的並非諾亞彈指間可以製造出的幻術,而是實打實的空間之力。克裏斯一把抱住咳血的安敘,雙腳在半空中一蹬,身體折出不可思議的角度,遊魚般從裂縫之間當中遊走出去。這種攻擊並無巨大的聲勢,隻有斷裂的碎發和半空中留下的衣服碎片,展現出剛才那一刻有多麽兇險。


    滿月已經被吃掉了小半。


    天空像被重物砸到的冰層,以某個點為核心,嘩啦啦碎裂了一大片。暗色的天空中出現了顏色更黯淡的區域,光是看著那裏就讓人心悸,仿佛目光都被它吸了進去。剛才碎裂在空中的碎發和衣衫已經不見蹤影,全部消失在這一個個空間的縫隙當中。


    克裏斯懷抱著安敘,流星般墜地,墜地前一秒硬生生調轉了方向,向前方撲了出去。他跑出去不到半米,身後的地麵化為粉糜,而後像坍塌一般,一寸寸掉了下去。


    諾亞會的不止是幻術,他隻是出於謹慎,一直使用失敗也能重新來過的幻術罷了。如今沒有了可以勸誘對方相信的時間,他開始背水一戰,用出真正的力量碾壓。


    這對安敘和克裏斯而言簡直是災難。


    克裏斯在地麵上奔跑,他的速度遠遠超過人類能達到的極限,乃至超過生物的極限。落在地上的無形之力也隨著他的加速越來越快,吞噬萬物,窮追不舍。到達一個程度,克裏斯無法再加速,他的身體強度可以硬撼天災,他懷裏的安敘卻不可以。哪怕在保護罩當中,安敘的承載力也有極限。


    滿月消失了一半。


    從上空看過去,克裏斯像一個推土機,他跑過的小路深深下陷,出現了一條長長的深淵。接著兩側的土地向中間塌陷,這裂縫不斷擴散,變成幾米乃至幾十米寬的龐大填坑,還在不斷向前延伸。諾亞在天空中一動不動,他沒有追逐,也不需要追逐。


    幾乎已經是完全狀態的諾亞,力量足以覆蓋整個亞默南。既然克裏斯和安敘自己跳了出來,他們就沒了後路。隻要諾亞願意,無論他們逃到天涯海角,他都可以隔空出手,得知他們的行蹤。


    滿月消失了大半,接著隻剩下一線光明。克裏斯和諾亞卻被趕出了上百裏,哪怕在滿月完全不見蹤影的時候,也不可能迴來讓諾亞流血。這就是命運啊,即使有些小聰明,又有什麽用處?諾亞對自己說。他因為特殊狀況提起來的心慢慢放下了一點,但等到最後一線月光從天空中消失,他依然忍不住迴頭看向月亮原來的位置,感覺到一絲不安。


    就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一種古怪的衝擊感襲擊了諾亞,先是衝擊,再是不長不短的疼痛,接著一切停止了。最鮮明的東西,反倒是清脆的聲音。哢嚓一聲,不像在耳邊響起,倒像是……從骨骼當中傳來的。


    諾亞看到了麵前的克裏斯,站在他身後。


    為什麽麵前的人會站在身後?啊,原來我的頭到了身後啊。諾亞的視線往下偏了偏,繼而眼前一片漆黑。


    克裏斯站在天空中,托著諾亞的頭和身體。騎士拗斷了諾亞的脖子,沒讓對方流下一滴血。


    他們背後掛著一輪明亮的滿月。


    哪裏會有這麽巧的月全食呢,這一天就是普普通通的滿月罷了。諾亞在七個幻境後的確到達了現實,他所處的那片天空是真的,地麵是真的,對麵的安敘和克裏斯也是真的,但月亮是假的。


    不再“做夢”的安敘根本不是為一時爽快意氣用事的人,她所製造的七個幻境,本質上是為了第八個摻了假的真實世界。安敘被打得吐血的傷勢是真的,克裏斯和安敘被攆得到處跑的場景是真的,但就在諾亞看著完全消失的月亮的那一刻,諾亞所處的世界,不再是真實的了。


    如前所述,比絕對的力量,安敘完全無法和諾亞相比,唯有精神領域他們旗鼓相當。在這個唯心主義的世界,當他們處於同一個等級,真正決定勝負的就不再是純粹的力量,而是意誌。


    狹路相逢勇者勝。


    安敘勇敢嗎?要說毫無畏懼這點上,她無法與曾經做著夢的她自己相提並論。然而,蒙著眼睛一無所知地走過獨木橋的人能否稱得上勇者?不,那隻是無知而已。不怕虎的初生牛犢並非勇士,知道畏懼是什麽,才談得上“無畏”。安敘醒來了,她學會了畏懼,也曾害怕得想要逃避,但在最後,她選擇了站出來。


    諾亞勇敢嗎?他這一生,大概隻在差點被國王殺死時害怕過一次。這一次死裏逃生後,他便時來運轉,在神力的加持下越走越遠,漸漸不把任何人和事放在眼中。但大概是死裏逃生的後遺症,諾亞其實非常珍惜生命,他謹慎至極,願意花費二三十年布局,隻肯當幕後黑手,對初生的神眷者以試探為主,不敢與巨鳥搏命以至於讓它便宜了安敘——即使他知道這結果,他依然會這麽選擇,比起與巨鳥生死相搏,他寧可多花很多曲折。


    倘若諾亞不謹慎,他就不會把兩次都選在預言中他不會流血的月圓之夜,哪怕他占有絕對的優勢,哪怕他一度以為安敘已死。倘若諾亞不是一點風險都不願意冒,他就不會隻是追攆,他就該直接去將克裏斯和安敘殺死,而不是在月食中失了方寸,隻企圖將他們趕開,等月食過去再斬草除根。


    如果他沒有如此地外強中幹,欺軟怕硬,他不會在這大好局勢下,隻因為看不到滿月,就心神動搖得讓安敘趁虛而入。


    知恥而後勇、背負著整個亞默南背水一戰的安敘,對上自認為優勢滿滿不必冒險、骨子裏惜命至極的諾亞,結果一目了然。


    克裏斯在諾亞中招的瞬間放下安敘,衝到諾亞身邊,拗斷了他的脖子,為了避免出現什麽幺蛾子,沒讓他流一滴血。可見將“無人能讓你流血”等同於“沒人能傷害你”,實在是一葉障目。


    但戰爭並沒有完全結束。


    克裏斯迅速地趕到安敘身邊,銀發的神眷者雙眼緊閉,眉頭緊皺,身體小幅度地抽搐。騎士的心猛地下沉,意識到他們所說的糟糕可能性之一成了真。


    諾亞的精神觸須能在這麽遠的距離接觸到安敘,於是安敘才能溯流而上,在諾亞動搖的那個瞬間將他拉入自己的幻境。但倘若在此時克裏斯殺掉了諾亞的身體,有很大的可能,諾亞的靈魂會完全進入安敘的精神體當中。


    然後會發生什麽?他們做出過很多猜想,究竟是哪一個,隻有安敘本人清楚。


    安敘感到迷茫。


    諾亞失去*的同時,他的靈魂逃向了安敘的精神領域,被安敘毫不猶豫地碾成了碎片。但沒有了那個靈魂作為載體,諾亞巨大的力量,全部給了安敘。


    無主的龐大力量衝擊了安敘的靈魂,讓她一瞬間不明白自己是誰,是什麽,在哪裏。她大概是這世上遇到這問題最多次的人了吧,她很快從這迷失中清醒過來,收攏這力量。


    極其、極其龐大的力量。


    諾亞百般謀劃得到的全部力量,都為他人做了嫁衣。這些力量最終融合在安敘身體裏,從量變到質變。


    要怎麽說好?語言無法形容,普通人沒法理解這種感受,因為此時此刻的安敘,真正地淩駕於這個維度的一切存在之上。她能感知這個世界的一切,從烏爾堡,到阿鈴古,到這些人位置的大地各處,還有天空宇宙。她感覺到每一個唿吸,感覺到所有的生物和死物,存在和變化和現象,無法表述的一切,一切。


    這種感受極其愉快,隻是在這種狀態下,連“愉快”都變得極其渺小。安敘仿佛融合在萬物當中,萬物屬於她,她亦屬於萬物。她知道,隻要一個念頭就能改變他人的心聲,隻要一個想法就能讓山海移位,讓時空變換。世界變得扁平而抽象,同時立體而具體,她仿佛站立在萬物之巔,仿佛站在這個世界的“屏幕”以外,世界就像她的沙盤。


    而這甚至不是終結。


    無數無數的力量向她湧來,仿佛到了臨界點後,她就變成了一顆恆星,一個黑洞。流星雨後分散開的力量正從萬物當中一點點剝離,被吸引到她身上。理所當然的,她的力量總量每增大一點,屬於“安敘”部分的比重就變得更渺小。


    她在吞沒萬物,萬物也在吞沒她。


    成為神明吧,一個念頭誘惑著安敘。或許說誘惑並不明確,那種感覺就像預告,仿佛你邁出腿的同時,知道自己的腳將要落地。蘋果墜地並不可怕,就像太陽東升西落,春天開花,秋天結果。成為神明怎麽會可怕呢?萬物都在一念之中,世界不過你的一個夢境,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安敘的念頭艱難地轉動,神性與人*織在她腦中。她的靈魂是個模糊的人影,那個影子的嘴唇緩慢地開合,說:不——要——


    我不要成為神。


    我要當人。


    安敘艱難地抵抗著向她衝來的力量,這努力就像抵抗潮頭。她在超越時間空間、物質和精神的領域中沉沉浮浮,忽然福至心靈,將這些力量收攏在一處。


    她把自己拒絕的力量,收束成了一個世界。


    無數光點匯合成光幕,光幕疊加成一個燦爛的、半透明的、浮在這個世界之上的另一個世界。安敘轉瞬間製造出天和地,日和月,創#世在眨眼間完成了大半。她可真是個沒有情調的創#世神,力量狂潮中雕琢的世界自然不能多精細,基本隻是照搬了這個世界,不過沒有異獸,沒有人,沒有人造的一切,隻有弱化版本的大自然,並且資源更多,威脅更少。


    接著,安敘開始收攏這邊的世界逸散的靈魂。


    有靈魂之力的世界,當然也存在靈魂,隻是普通人的靈魂很弱,在*死亡後很快消散。處於“神”狀態安敘能看見時間線上的每一個靈魂,她將五十年內的靈魂收攏,重塑,洗清關於教會和傷害他人、破壞自然的念頭,送進了新造的世界。


    這工程非常浩大,創#世和固化靈魂耗費了全部還在往安敘這裏湧來的力量。接著安敘輸出已經粘到她身上的力量,開始製造兩個世界之間的通道。


    兩個世界像在兩個維度上,製造的靈魂世界一旦脫離了安敘的精神觸須,就會與物質世界再無交匯。安敘把兩個世界固定,以免靈魂世界飛到不知哪裏去,然後開始製造通道,讓稍微有點意誌力的靈魂都能夠通過這條路去哪個靈魂不會消散的世界。


    在道路建好的那一刻,無數靈魂像被召喚一般,向那裏飛去。


    安敘看到很多她見過的人,那些死在獵醫運動裏的,死在瘟疫中的。她的“視野”隨著靈魂的輸送越變越小,得到力量即將消耗殆盡,安敘也即將從“神”的視野中脫離出來。


    最後,她看到了一道金色的靈魂。


    那是個年輕的姑娘,翠綠的雙眼中也滿是迷茫。她在離開前東張西望,像要找什麽似的。這個靈魂轉過頭來,看到了安敘。


    安敘笑著跟她揮揮手。


    那個姑娘也大笑了起來,她比生前任何時候都要開懷,翠綠的眼睛像雨後新芽,再沒有半點陰霾。她們隔空用力揮手,彼此道別,直到再也看不見對方。


    別了,莉迪亞,安敘想,祝你在天堂過得愉快。


    最後一點力量消耗殆盡,安敘恢複了過去的狀態,十分湊巧,不多也不少。她有些脫力,而且覺得自己懸浮在身體以外,心中充滿了不正常的惰性,忽然覺得這個樣子也挺好,不迴去也沒什麽。


    萬物的衝擊,對於一個靈魂而言還是太強了。


    安敘聽見了聲音。


    有個聲音在叫著她的名字,一聲聲非常急切。金色頭發、藍色眼睛的俊美騎士抱著她的身體,雙手鬆鬆地環著她的脖子。


    啊,想起來了。


    在他們出發的時候,安敘和克裏斯說好了,倘若出現了諾亞的靈魂進入她身體的狀況,就把安敘的身體一起殺掉。如果安敘的靈魂被諾亞吞噬,沒人能再阻止變得更加強大的諾亞。所以趁著最糟情況還沒有發生,將暫時裝著諾亞靈魂的安敘殺死,是最合理的選擇。


    能動手的人,隻有克裏斯。


    拜托了,我信任你——克裏斯足夠強大,因為他是那種能為了世界殺死所愛的人,無論多麽痛苦,他最終都會完成任務。


    拜托了,我愛你——如果非要死在什麽人手上,安敘寧可那個人是克裏斯。


    安敘的靈魂漠然地浮現在半空中,看著克裏斯的手一點點扼緊。淚水正一個勁地從眼中湧出來,順著他的臉頰流到下巴上。騎士咬著嘴唇,他的手和嘴唇都在一個勁發抖,眼中透出一股絕望,連藍色的眸子都黯淡下來。明明是兇手,他看上去卻比他要殺的人淒慘多了。


    真是淒慘,真是美麗。


    讓他做這樣的事,太殘酷了。


    安敘處於病態的麻木中的靈魂開始慢慢蘇醒,像一條冰河在陽光下解凍,速度越來越快。她打了個激靈,忽然找迴了喜怒哀樂,找迴了她屬於人類的心。


    下一刻她的視角天旋地轉,感到喉嚨上有一隻手,連忙睜開了眼睛。克裏斯與她對視,隻是一眼,便如釋重負地鬆開了手。


    騎士用力地抱住她,手勁大得都有點疼。


    有什麽關係呢,安敘低低地笑起來,拍著克裏斯的背,笑得直咳嗽。她用剛被掐過的喉嚨低啞地說:“我迴來了。”


    感謝你,讓我找到迴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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