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伽羅堡壘的戰事陷入了膠著。


    數十波箭雨後,弓兵們從城牆上撤了下去,留下無數插滿箭矢的屍體。獸潮不可抗拒地推移到了城下,對上五人一組的守城士兵。獸群接近堡壘前的消耗遠勝以往,但不知為何,它們的狂暴程度也勝過以往,並不像過去那樣容易潰散。


    獸群前仆後繼地衝擊城牆,光是那種不要命的氣勢就讓人膽寒。本該在半個多小時結束的第一波獸潮,一個鍾頭後還沒有潰退的兆頭。如此冗長的時間足以讓將領聞之色變,讓汶伽羅的戰士和平民都開始收拾行囊逃跑,如果他們還沒被攻入城裏的獸潮纏住的話。但在這不曾遭遇的漫長攻擊下,今日的汶伽羅堡壘依舊固若金湯。


    獸潮中的大部分異獸都剛生出晶核,能力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其中少量卻是活過去年甚至幾年的老家夥,運用覺醒的異能的手段融入了本能。對抗後者的常見方式是:先用許多普通人的消耗其天賦異能,再讓異能者或騎士將之斬落。這不成文的規矩被汶伽羅防線上的絕大部分人接受,雖然有著貴族的私心,但某種程度上也有一定道理:異能者和騎士十分珍貴,能對抗強大異獸的隻有他們。


    今年不是這樣。


    五人一組的守城衛兵守住每一個缺口,每一組分工明確,兩人防守,兩人進攻,一人負責偵查。小組的哨兵會及時拉迴不能戰鬥的傷員或疲憊過頭的戰士,並在發現強大異獸之時吹哨。城牆上的治愈者在軍人保護下搶救無法移動的重傷員,戰地護士將應急處理後的傷員交給後方的軍醫。戰鬥型異能者與被安娜伯爵命名為“特種部隊”的老練戰士分管不同區域,在自己負責的區域出現險情時伸出援手。


    過往的消耗戰變成了持久戰,傷員和疲憊的士兵一批批被換下來,換上在後麵時刻準備著補位的軍人。堡壘裏的人忙個不停,休息室東倒西歪地躺著脫力的戰士,戰地病房裏滿是痛苦□□的傷兵,護士、醫生和聖潔者在其中穿行,充滿了生機勃勃的緊張感。


    往年可沒那麽多傷員,倒下的人很快會被獸潮收拾幹淨。


    城牆上的異能者與特種部隊成員也已經數次變換,隻有少量特別強大的從開頭一直戰鬥到現在,首席騎士克裏斯便是其中一員。他的巨劍與□□不止一次救下了險些喪生獸口的士兵,戰至此時還有餘力。


    克裏斯在戰鬥的間隙向天上匆匆一瞥,順著半隻火鴉墜落的軌跡,他能看見那團沸騰般扭曲著的紅雲。


    安肯定還活著。


    安敘當然活著,隻是地上的戰鬥陷入膠著之時,天上的戰場一樣陷入了僵局。


    學會使用精神力讓安敘擺脫了被壓著打的局麵,但這不是個解密遊戲,找出關鍵鑰匙也不會直接進入結局。日輪般耀眼的白色火鳥撲向安敘,安敘在千鈞一發之際側身躲開;安敘精神力凝成的無形之鞭用力抽向火鳥,抽散了沿途的火鴉,卻被火鳥體外的烈焰擋在外麵。火鳥怎麽飛安敘都知道它要從哪裏進攻,安敘怎麽躲火鳥都不會丟失她的蹤跡,一人一鳥你來我往,誰都打不到誰,倒顯得默契十足,活像跳探戈似的。


    精神力籠罩的領域中,靈魂的主人本該是一切法則的主宰,空間的絕對領主。然而這個狹小的空間裏有兩個主宰,各有各的法則,誰也不買誰的賬,造成了一種你弄不死我,我也弄不死你的尷尬局麵。


    生為異獸的火鳥沒有安敘這麽多想法,它對精神力的應用多半在火焰天賦上。就像專注一個行當的鑽研者,安敘對它的火焰甘拜下風,完全破不了防。不過總好過它是隻心思花花的機智鳥吧,安敘自我安慰道,本來就血條厚加防禦高,要是它又能給自己迴血,我還是迴家洗洗睡下算了。


    理論上,安敘也可以給自己加血。但剛剛的嚐試讓她發現,精神力轉化為異能使用時中間會有一定比例的損耗。在這一時半會兒無法打贏的持久戰裏,安敘沒有浪費的奢侈,何況她玩這麽長時間的遊戲,從來不喜歡自己當奶媽。


    安敘就是那種單機時喜歡組菜刀隊的玩家,她沒有步步為營的耐心,隻有孤注一擲的勇氣。要麽贏,要麽死。


    精神力不是無限的,與其加到身體這個短板上縫縫補補,不如一口氣加到最強的地方拚一把。安敘放棄了一切花哨無用的把戲,放棄了治愈身體,將精神力收束成細如一線的精神之刃,在火鳥向她再次衝來的時刻,對它當頭刺下。


    那感覺就像在用黃油刀切蘋果,怎麽切都不得勁。火鳥在撞上她的前一刻向左一偏,精神之刃切入它的身體——確切地說是火焰羽毛,該死的毛絨動物,這鳥鐵定也是淋了水會小一大圈的類型——半寸便再無辦法。安敘氣惱地吸了口氣,忽然感到一陣暈眩。


    她的雙手都在一個勁發抖,舌頭麻木得像凍過的果凍,胸口沉沉發悶。安敘不知道這是因為她掉血快掉到瀕死線,還是因為被焚燒的空氣中缺少足夠氧氣。她仿佛看到了倒計時,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火鳥停在數米外的地方,反倒不再接近。白色火焰之下,它以一種像人又像獸的目光凝視著安敘。安敘在這熱得讓人汗流不止的環境裏沒來由打了個冷戰,她總覺得這鳥能看見她腦中的倒計時。


    那是禿鷹看瀕死動物的目光;那是身為遺產繼承人的野心家,看著奄奄一息的遠房親戚時,隻在眼中滲出笑意的神情。


    身為被覬覦的盤中餐,安敘覺得它非常欠揍。


    於是她揍了。


    安敘的精神力不要錢似的湧出,凝結的無數鋒刃暴雨般撲向火鳥,其密集程度就像把絞肉機扔到了它頭上。那扁毛畜生一扇翅膀,揚起的火牆將精神之刃擋在外麵。安敘並不氣餒,縮小了鋒刃攻擊的範圍,增大了攻擊的強度,對著火鳥的腹部刺去。


    這次火鳥都沒有揚起火焰,精神鋒刃隻在羽毛上割了淺淺一道便再無寸進。火鳥拍著翅膀,身體向上竄了一截,趾高氣揚地看著獵物的垂死掙紮。


    安敘的表情古怪起來。


    她的攻擊變得散亂無規律,像個氣急敗壞地向人亂扔東西的少女,隻出於不甘心才反抗。火鳥偶爾才拍散她的攻擊,大部分時間根本停滯不動,仿佛在用自己強橫的身體嘲弄安敘的無能為力。神眷者亂打了一會兒,速度越來越慢,臉上也帶上了驚慌。


    獵物虛張聲勢地最後一擊,猛地向下墜去。她看起來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除了逃命外再無辦法。剛才用於攻擊的精神力全化作能在天空中快速行動的槳,讓她像離弦之箭般竄了下去,直直刺破紅雲,火鴉們也無法跟上。


    但對於龐大的火鳥而言,這隻是滑稽的垂死掙紮罷了。


    它生來就長著翅膀,本來就屬於天空,一振翅就能飛出百裏。它在亞默南的天空上飛行了數百年,用巨大的身體數百次丈量比人類的亞默南廣闊許多的疆域。剛學會飛行不久的小雛鳥,那什麽和它比?憑什麽從它爪下逃生?


    要是有人一直盯著天上看的話,他們會發現上升得看不清輪廓的火雲中掉下一個小黑點,那小黑點似乎沉重無比,眨眼間就掉落好大一截。緊接著火雲分裂出小半團白火,白色火焰向小黑點撲去,眼看著就能將之吞沒。


    在其他生物眼中,看清這一場景並不容易,大概隻有身在局中的火鳥與安敘清楚正在發生什麽。安敘在精神的全視角中“看見”向她襲來的火鳥,他們的體型差就像一隻巨鷹在抓老鼠。一人一鳥間的距離縮短,再縮短,她已被這巨鳥籠罩,隻是落在她身上的不是陰影,而是燦爛得可怕的火光。


    上百米,幾十米,十幾米,幾米。她“看到”火鳥身上熱力逼人的白色火羽,比鋼鐵更堅硬的利爪和鳥喙,一對強而有力的翅膀……還有左邊翅膀的某個位置,難以察覺的“弱點”。


    隱沒在幫助安敘下墜的“槳”裏的,裝出一副無害模樣的精神鋒刃,在鳥爪撞上她的前一刻離體而出。


    飛機會害怕飛鳥撞擊,不是因為鳥飛得快,而是因為它本身的速度非常快,與別的東西相撞後產生的力量非常巨大。尤其是發動機這樣要命的位置,遭遇鳥擊的後果非常可怕。所以安敘要做的,隻是確保與這隻高速飛行的火鳥相撞的東西足夠堅硬。


    凝結了所有殘存力量的精神鋒刃化作一根長矛,全部攻擊都集中在一個點上。長矛刺穿了巨鳥的火焰羽毛,真真正正傷害到了它的軀體。


    的確處在強弩之末的安敘並沒有剩下多少力量,長矛銳利堅硬卻不夠龐大,就像一柄鋒利無匹卻隻有牙簽這麽大的劍。非要計較的話,這次成功攻擊的成果可以說微不足道,隻是在開戰以來頭一次傷到了火鳥而已,與安敘身上隨時會讓她失去意識的重傷不可相提並論。但哪怕是牙簽這麽大的劍,隻要找對了位置,也可以將人重傷乃至致死。


    火鳥發出了一聲響徹雲霄的痛鳴。


    整個汶伽羅防線都聽到了這聲音,不少下意識望天的人險些被異獸重創。和火鳥近在咫尺的安敘在這恐怖的巨聲裏嘔出血來,她險些被自己的血嗆到,卻爆發出一陣斷斷續續的大笑。


    火鳥在她迎頭劈去的攻擊下向左偏;火鳥在她覆蓋全身的鋒刃下揚起火盾;火鳥偶爾用火焰防禦,大部分時候都硬抗……如果它真的像它想表現的那樣強大無匹沒有破綻,它為什麽要躲要防呢?


    那必然是因為,它是有弱點的,而安敘可以對它造成威脅。恰恰是火鳥的耀武揚威和裝腔作勢,讓安敘摸索到了它弱點的位置。


    畜生就是畜生。


    銳利的精神長矛紮入了左翅根那微不可見的弱點,始作俑者也沒想到效果會如此立竿見影:火鳥的左翅頓然垂了下去,巨大的鳥身再無法保持平衡,竟翻轉著向下墜去。那裏毫無疑問有著未愈的舊傷,安敘的攻擊幾乎讓它的左邊翅膀斷裂。


    火鳥在下墜數十米後停了下來,它畢竟不是普通的鳥,振翅飛行更像出於天性,本質上它和安敘一樣可以用精神力浮在空中。重新升起的火鳥傷得不如安敘重,但它毫無疑問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它忌憚地看了神眷者一眼,安敘晃晃蕩蕩地漂浮著,氣息衰弱,雙眼無神,臉上卻帶著詭異的笑容。


    火鳥猶豫了不到一秒,迅速地掉頭就走。


    火雲散開又聚攏,趕忙向火鳥飛去,又因為速度跟不上,隊伍散亂地被它拖在身後,就像飛機屁股後頭的那道軌跡雲。比起大氣蓬勃到能配上天災背景音樂的來到,紅雲的消失相當虎頭蛇尾,充滿了落荒而逃的意味。


    安敘呆愣愣地看著對方,險些爆粗口。


    刷了這麽長時間,你跟我講什麽掉落都沒有?裝備呢?晶核呢?結果這是撐過幾個迴合就會自動過場的劇情殺嗎?!


    安敘氣得一口氣沒喘上來,終於視野一黑,軟綿綿地掉了下去。


    汶伽羅堡壘的獸潮終於退卻了。


    在巨鳥的啼鳴不久,獸群就像從狂熱中醒了過來,一隻隻無心戀戰,沒多久就逃了個精光。已經做好和對方拚到最後準備的邊境軍被搞得摸不著頭腦,一時沒能從悲壯的心態裏迴過神來。


    是哨兵先叫了起來。


    瞭望塔上目光銳利的哨兵吹起了“突發情況”的號角,邊境軍們心中一凜,連忙四處打量,尋找突發的危機在何方。堡壘邊上各處獸潮都在退卻,殘存的那幾隻異獸已經不能成為獸“潮”,再過幾分鍾也會被剿滅了。最後一批還有餘力的異能者已經開始打掃戰場,護著戰地護士撿傷員迴去。


    “上麵!!”哨兵打開鎖著的窗,聲嘶力竭地大吼,“伯爵大人!”


    在人們齊齊向上望的時候,天空上落下的小黑點已經放大成了一個人影。反應最快的一名水係異能者開始製造水球,克裏斯隨即反應過來,像評估弓矢的落點般算到了那個身影落地的位置,喊道:“土係水係異能者!16.3位置!”


    在演練禦敵的時候,汶伽羅堡壘前的空地被分割成了數十塊區域,像戰棋一樣便於分區管理。而換班的每一批戰鬥型異能者,也在演練中磨練了合技。如今首席騎士這麽一喊,堡壘上的異能者全部行動起來。


    撐開的水膜在半空中張開幾十道,減緩了墜落者的下落速度。地上升起高聳的土堆,土堆疏鬆又柔軟,像個巨大的安全氣囊。那道人影砰地落入土堆中,頓時深陷得看不見了。


    克裏斯一把抄起正巧換班到城牆上的莉迪亞,幾下跳躍下了汶伽羅堡壘。他向那個被高空墜物擊散的土堆發足狂奔,快速而小心地把裏麵的人挖了出來。


    安娜伯爵雙目緊閉,泥土混合著她身上讓人頭皮發麻的傷口,把她裹得像個出土文物。克裏斯後悔自己沒帶個驅邪者下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拖著安的肩膀,都不知該怎麽移動她。


    莉迪亞按著安的脈搏,片刻後一手按住她的胸口,一手展開了腰間的工具包。在此時此刻,這個年輕醫生的神情比身經百戰的戰士鎮定百倍。克裏斯張了張嘴,不敢冒著打擾對方的風險開口。莉迪亞手下不停,惜字如金道:“活著。”


    她會熬過去,活下來,像以往每一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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