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一百個居民將裝滿肉的籃子向格列佛嘴邊送來,那些肉的形狀像是羊排,烤得油光閃閃,氣味讓人流口水,進到嘴裏滿口留香,但是比百靈鳥的翅膀還要小。格列佛一口就能吃下兩三塊,他們又給他喂麵包,麵包像指甲蓋一樣……”


    愛絲特在講故事,她的聲音細細軟軟,卻很條理清晰,說得引人入勝。安敘和她相處了這麽久,一直是安敘講愛絲特聽,沒想到她也有講故事的天賦。


    她在講格列夫遊記,正講到進入小人國。安敘從牆上下來,踩到石頭發出哢的一聲,格列夫遊記立刻變成了小悔罪經,音調響度都沒改變。


    安敘遠遠看過去,牆角下跪著一群白袍子,在夜幕下更像一群幽靈,或者一簇開會的水母。愛絲特的聲音念了幾句悔罪經,不久大家合上,齊齊念誦起來。若非安敘開發的異能新用法能讓她比旁人耳聰目明,若非她聽到了剛才愛絲特到底在說什麽,她一定看不出這些人和其他隨地跪下做禱告的聖潔者有什麽不同。


    不一會兒他們就以“讚美光明”作結,一個個站了起來,各自若無其事地離開。聚在那裏的人有五六個,個子都不高。安敘眯著眼睛分辨了好一會兒,在其中找到了愛絲特的身影。她從牆上抄近道爬過去,小聲叫小學妹的名字。


    來之前安敘還打算一見麵就捂住愛絲特的嘴,以防小學妹膽子太小尖叫起來壞了事,剛才看來,倒沒有這麽做的必要。愛絲特驚跳了半步,到底沒叫出聲。她捂住嘴巴,看著安敘,一雙眼睛驀地亮起來。


    “噓,我來帶你出去!”安敘說。


    但是,愛絲特居然搖了搖頭。


    “你想呆在這裏?”安敘低聲驚叫道,“為什麽?”


    “謝謝,我不走,我要跟他們在一起。”愛絲特用柔軟的聲音固執地說。


    安敘憂愁地看著小學妹,仿佛看到眼前出現了一行鮮紅的大字:【養成失敗】。


    糟糕,夢境中斷(昏迷)後跳得太久,一睜眼,一手養大的小蘿莉就要往被洗腦的神經病之路上走了!難道這是不可抗力嗎?傳銷太可怕,小孩子太容易被說動,都是媽媽不好沒讓你跟正常同齡人混一塊……安敘迴憶起了美少○夢工廠數據產生偏差一次次破產隻能當乞丐的不幸經曆,一想到小可愛的結局畫麵是瑪麗嬤嬤那一掛的狂信徒,她就覺得一陣沮喪,不如刪檔。


    “行吧,你喜歡就呆在這裏好啦。”她興味索然地揮了揮手。


    “我不喜歡這裏。”愛絲特說。


    “哈?”安敘看著她,找不到邏輯。


    “不喜歡這樣的人不止我一個,隻是大家都不敢說。”愛絲特說,“可是,這不是神的規則,隻是人的規則啊!神沒有說過我們隻能成為聖潔者或女表子,沒有定好每個人要怎麽出生怎麽生活怎麽去死,否則海的迷霧外不會有巨人小人的國家,甚至有帶著智慧的異獸成為國家的主人……”


    安敘嘴巴動了動,感到有些心虛。當初她沒事幹,講格列夫遊記和鏡花緣給愛絲特聽,為了避免聽眾全程都在震驚,姑且拿這個世界的背景包裝了一下,說是從一本殘篇上看來的——黑暗年代文明幾乎斷代,誰也不能打包票說之前的曆史或被隔斷的海外沒有這樣的事情。遊記嘛,往裏塞什麽都行,之後想起什麽現代的典故也當成奇聞異事轉化一下講,女性說成omega啦,大科學家說成大異能者啦,頗有給科學側曆史寫魔法側同人的趣味。


    她興致上來隨口一說,愛絲特聽進了每句話,從她複述故事的水準來看,恐怕記下了九成九。


    “……有o當權的國度裏當上國王,有的國度裏o一樣成為了不起的人,不用發誓成為聖潔者也能選擇終身未婚,”愛絲特散亂地講了好一些,似乎陷入到自己的碎碎念中去了,“安上次講的故事,故事裏那個異獸猴子,啊,是從地獄裏跑出來的魔鬼……”


    安敘剛要吐槽“孫大聖是哪門子魔鬼,我們那邊的地獄和天庭是一家機構不分彼此啊”,愛絲特忽地抬起頭,一雙眼睛亮得嚇人。


    “魔鬼感覺不公正,不也能打到天堂上去討個公道嗎?神必定允許我們質疑,否則全知全能的神不會讓這事發生。”她說。


    “如果這不是神的決定……”她頓了頓,自言自語道,“不真的打上去,怎麽知道打不過呢?”


    在沒有月亮的夜晚,白袍女孩的聲音幽幽響起,很有鬼魅的風采。愛絲特夢囈般的聲音平靜而篤定,她所說的那些念頭,已在她心中徘徊許久。


    安敘帶著一肚子不可思議迴了房間,兩年前怎麽看都是虔誠信徒的原住民小白兔忽然爆發了超高的覺悟,饒是一直在為帶歪她努力的安敘,也感到了深深的不可思議。


    她最終還是沒把愛絲特帶出來,因為愛絲特不想逃,這名柔弱膽小的omega小妹妹居然想戰。


    “我不要一個人逃出去,”她說,“我要讓大家都明白讓我們痛苦的不是神,而是愚人的私欲。謝謝你,安,多虧你告訴我這麽多東西。我有幸能被神眷者閣下教誨,現在輪到我幫助別人了。”


    她站在那裏,明明隻是個瘦弱的少女,卻讓安敘想到了發下“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宏願的菩薩。人類就是這樣不可思議,有瘋狂愚昧的狂信徒,也有在重重障礙下發出呐喊聲的覺悟者。那些為了真理被燒死的科學家,為了國家存亡反抗千年積弊愚行的革#命家,為了取得公平的機會遭受敵人和同胞迫害的弱勢者……他們就隱藏在芸芸眾生之中,仿佛泥土裏埋藏的種子,有一縷陽光就會發芽。


    怎麽老是遇見聖徒啊,安敘心情複雜地想。


    她不免想起克裏斯,克裏斯也好,愛絲特也好,一個個充滿了有些呆氣的偉大決心。安敘自認十分自我,她被感動,但沒有樹立類似目標的興趣;她沒有奉獻自我的興趣,但真誠地對這些好人懷著喜愛和敬意,像暴發戶喜歡文化人。


    第二天安敘去找了南希,把愛絲特的說法告訴了她。“太偏激了!”南希脫口而出道,“為了神的恩惠口出妄言,使用暴力,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可是不用暴力沒辦法啊。”安敘問。


    南希搖著頭,說:“主的憐憫會降到每一個義人頭上。”


    安敘並不對南希的迴答失望,她的夢畢竟不是非黑即白小學生故事,誰規定好人就必須沒有缺點呢。南希無疑是個好人,但她年紀這麽大,心這麽柔軟,又當了一輩子的教徒,會持這種主張不奇怪。


    “好吧,如果南希老師沒這麽……”安敘搓了搓臉,咽下“聖母”或是“濫好心”,“當初也不會幫我吧。”


    “也不全是如此。”出乎意料地,南希說。


    或許是被愛絲特突如其來的叛逆觸動,南希老師不像平日那樣笑容可掬,氣定神閑。她歎了口氣,說:“我不等行刑結束就站出來,是因為我覺得你說得有道理。我曾遊曆大半個亞默南,遇見過形形□□的人,其中既有屍位素餐愧對神靈的司鐸,也有先天不足卻虔誠善良的信徒。我想,神的憐憫是給每一個信徒的贈禮,不存在帶著神的厭棄出生的人。”


    “在這一點上,我讚同愛絲特。”南希苦笑了一下,“在神與信眾之間,不需要教廷做中間人。但是,即使這樣想,又有什麽用處呢?我在外一事無成,隻好迴到幾十年前離開的學院,想在這裏尋找答案。你也看到了,哪怕是曾經有過和我類似想法的孩子,在最後也變成了教廷的一部分。”


    因信稱義。


    在安敘的世界中,在教廷用贖罪卷掠奪國家的財富時,也有信徒站了出來,提出信仰自心中而生,沒人有權力販賣。那個人的主張是墜入原野的星星之火,最終推動了宗教改革和籠罩整片大陸的古老宗教的分裂。但在這裏,因為異獸與異能,情況並不相同。


    虎視眈眈地盯著人類的除了自然災害,還有力量可怕的異獸,人類如今在自己的領地裏站穩了腳跟,卻遠遠沒到收複故土甚至安心發展的程度。亞默南國外全是荒野,異獸才是那裏的主人。教廷擁有全國最多的異能者,唯有國王和貴族依靠代代相傳的血脈才能與之分庭抗禮。在這種數百沒有異能的平民能被輕易殲滅的世界裏,起義從來隻是一閃而逝的火花。


    要怎麽辦呢?


    還能怎麽辦呢?


    初生牛犢的熱血還在沸騰,南希這樣的老人卻已碰得頭破血流,依然看不到出口。她退迴學院,當一個教文字的老師,像隻老母雞一樣,把嘰嘰喳喳還叫得出聲的小鳥們攏在翅膀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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