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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末,天氣已不再寒涼。


    上午時分,在東四某條胡同的宅子裏,庭院幽深,雕漆欄廊,些許嶙石壘成小小的假山,下麵還有個幹涸的鯉魚池,池底透著青白色的斑駁。幾簇嫩桃圍繞中間,花期已過,依然繁盛。


    明顯是後栽的,因為古時不會把這種特三俗的桃花栽在自家院子裏,尤其還是在鯉魚池旁邊。


    從假山往左隔開數米,有個月亮門,進去隻有一間大屋子,兩扇木門微敞,顯得極為安靜。


    裏麵正中擺著張會議桌,占了一半的空間,七八張椅子環形聚攏,已經坐滿了人,隻有上首的那張還空著。


    這幾個人,麵目和善,神色穩妥,或在看報紙,或在抿茶,或在閉目,年紀最小的那個還拿出手機來玩耍。


    看樣子是在等人。


    牆上的老鍾滴滴答答的走著,座位靠前的一個人,抬頭瞅了眼,又掃了下自己的手表,隨後拿起桌上的紙扇,輕輕敲了敲。


    “咳咳!”看報紙的咳嗽了兩聲,隨手折起來,收進抽屜。其他人也停下手裏邊的活計,整了整衣服,端正坐好。


    門外小院裏的安靜忽然被打亂,由遠到近的傳來一陣腳步聲,皮鞋鞋底與方磚路麵磨蹭,發出一種特有的“嗒嗒”響。


    幾秒鍾後,微敞的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白襯衫黑西褲的男人走了進來。


    “賈局!”


    “賈局!”


    屋子裏的人紛紛起身問好。


    “坐坐!”男人擺擺手,笑道:“沒來晚吧?”


    白紙扇陪笑著:“沒有,我們也剛到一會兒。”


    男人坐在上首,衝斜前方的一個人道:“哎老趙,聽說你家孩子最近結婚了,嘖,這就不厚道了啊,連個信都沒給我。”


    “迴老家辦的,那邊親戚多,來這邊太麻煩。倆孩子就想著省點事,免得折騰了。”老趙笑道。


    “行,孩子大了挺懂事的。”男人點點頭,環顧一圈。道:“我等下還有個會,不能呆太久,咱們就開始吧,你們先說說你們的意見。”


    在座的都瞅向了白紙扇,他微微側身。正麵對著男人,開口道:“我們昨天內部開了個小會,研究了下,意見都很統一,我就簡單說說。”


    他頓了頓,接著道:“該片在海外的影響非常惡劣,而且違規參展,嚴懲是必須的。我們的想法是,禁導七年,禁演五年。”


    男人靠在椅背上。眼睛微闔,搖搖頭,道:“太過了。既然拿了獎,說明還是有可取之處的。你們這樣處理,就把壓力轉移到自己身上了,別再落個《霸王別姬》的下場。”


    “那您給提點提點。”白紙扇笑道。


    “他演戲嘛,還是不錯的,這個得承認,不然就顯得我們太小家子氣。但做導演麽,經驗就欠缺了點。對正確的價值觀認識得不夠清晰。”男人慢慢說完,看向對方,對方連忙點頭。


    他端起茶杯,剛喝了一口。又放下,補充道:“對了,別聲張,一點點來,悶在裏頭。”


    “明白明白。”白紙扇邊應和,邊在小本子上記了幾筆。


    “行了。還有別的事麽?”男人喝完茶,又問。


    “呃,還有件小事。”老趙拿起身前的一張文件,遞了過去,道:“您看看這個。”


    他接過來,掃了幾眼,皺著眉頭問:“你怎麽想的?”


    “因為以前沒有過這樣的情況,我這幾天也愁著呢,這不,請示請示您。”老趙道。


    男人又仔細看了一遍文件,歎道:“最近這些人是越來越鬧騰了,我們也難啊!管鬆了吧,那是我們工作不負責,管嚴了吧,又得被人罵迂腐守舊。”


    他手指頭在桌上敲了敲,道:“年紀輕輕就在國外拿個獎,不容易,誰還沒犯過點錯誤,我們得給人家改正的機會……”


    沉吟片刻,便下了定論:“這樣吧,讓他公開表個態,你們再好好教育教育。”


    …………


    說客,中文裏的意思是遊說之士,擅於用言語說動對方的人,多含有貶義色彩。


    但其實,人們往往突出了口才的作用,而忽略了一個最根本的前提,就是:這倆人得認識啊!


    你特麽要碰上一沒見過的傻*逼,冷不丁蹦進來指著自己鼻子大喝:“將軍死到臨頭尚且不知!”


    臥槽,立馬砍了丫的,哪跑出來的神經病!


    領導們對此事極為精通,在非常短的時間內就運作完畢,挑好了人選,人情,道理,雙雙具備,再合適不過。


    而且,這個說客的身份,誰也沒有想到。


    晚風微涼,小四合院內。


    程老頭坐在石凳上,對屋裏嚷嚷:“閨女,沏壺茶,今兒我要秉燭手談。”


    “人家都秉燭夜遊,你這檔次忒差了點!”裏屋傳來程穎的嘲諷聲。


    “談個毛線啊!我剛拍了一天戲,都累散架子了,下兩盤就得迴家睡覺去。”褚青在對麵補刀。


    老頭沒搭理他,慢悠悠的擺子,忽似想起來什麽事,連忙又喊了一嗓子:“哎,別用櫃裏的茶葉啊,那個好。”


    褚青翻了個白眼,抬手就拱個卒。


    “嘿!又是這招。”老頭跟他對弈,也有幾百場了,對他各種古怪的起手式,經驗都夠夠的。


    倆人坐的地方,在那個葫蘆架下麵,青翠青翠的藤蔓垂下來,在腦袋頂上晃蕩著,偶爾吊著個剛剛成形的小葫蘆。


    旁邊不遠處,就是春節時開出來的那塊地。十來株蒜香藤也已爬上了架子,還有不斷伸展的趨勢,未到花期,隻有綠綠醜醜的枝葉。


    程穎端著一大壺茶,放在桌邊,瞅了幾眼,實在看不懂,轉身要走,就聽褚青打趣道:“哎妹子,你不說來我這當服務員麽。我都等好幾個月了。”


    “你以為我像小穎那麽傻啊,死心塌地的給你當會計!”


    “呃……”


    一句話就堵得他胃疼,老老實實的下棋。


    結果剛走了幾步,就覺著不對勁。老頭的棋藝雖然臭,也不至於這麽胡亂出招,像是心神不寧的意思。


    褚青看了看他,笑問:“我說您今天抽哪門子風啊,大晚上非找我過來下棋?”


    程老頭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咂吧了下嘴,沒說話。


    見他這樣子,褚青就愈發肯定,追問道:“您有啥事就說吧,跟我還不能張口?”


    “下午我一個學生過來,說有件事想請我幫忙。”老頭手裏不停,還在挪著棋子。


    “啊,然後呢?”


    “他在總局工作……”


    “等會等會!”褚青打斷,詫異道:“你不教法學的麽?”


    “誰告訴你學法律的。就不能在總局上班了?”老頭白了他一眼。


    好吧……


    “他也是受人之托,說局裏開了個會,關於那部電影的解決方案。”


    褚青手一頓,抬起頭,問:“怎麽說?”


    “那他不清楚,不光是他,現在誰也不清楚。”


    程老頭拿起煙鬥,擦了根火柴點上,道:“但你的處理結果下來了,那幫人也不知道怎麽摸清我認識你的。就讓我轉告一下。我想了想,也行,我跟你說,總比別人跟你說強。”


    褚青真愣住了。問:“咋還有我的事呢?我就一小配角。”


    “配角就不能有了?”


    “不是,老賈說那麽多演員都拍過這種片子,人家都沒事啊!怎麽到我就出事了?還處理結果……我,我犯什麽錯誤了?”他急道。


    “甭提那個,人家頂多拍一部,你瞅瞅你!去年哪會就被警告了吧?然後怎麽樣。又連著四部!好家夥,這就跟往他們臉上甩四個大嘴巴似的,你沒犯錯誤誰犯錯誤?”


    老頭極有條理的幫他分析,接著道:“而且,這電影聽說在國外影響非常不好,肯定得嚴厲處罰,你就是趕上了,殃及池魚。”


    褚青坐在石凳上,屁股底下拔涼拔涼的,棚頂耷拉下來的大燈泡,黃黃暈暈,閃得眼前特模糊。


    不是憤怒,或者害怕,而是奇怪!荒謬!他啞著嗓子問:“我,我這麽丁點的人,也值得他們關注?”


    “你聽過一句話吧,叫時勢造英雄。其實,壓根就沒什麽英雄,都是被逼的。被誰逼的?被那些沒膽子的人逼的,他們都想幹這事,但非得撿出幾個挑頭的來,才算放心。”


    程老頭叼著煙鬥,緩緩道:“你現在的情況也差不多,你是小人物,可誰讓你陷在風口浪尖了呢,人家想讓你跳出來,你就得跳出來。”


    他不在圈內,但看得特透徹,給出結論:“聽說最近拍電影的那幫人特歡實,我估計就是上頭看不順眼了,想壓一壓。你呢,又正好拍了那幾部片子……所以,沒辦法。”


    “他們想讓我幹什麽?”


    “就是讓你公開表個態,說一說,什麽拍那種電影不靠譜啊,以後改邪歸正啊……反正得劃清界限。當然不能這麽直接,得委婉點。如果你同意呢,那邊會幫你安排采訪,所有流程都事先準備好,你照著念就行。”


    “那我要是不同意呢?被封殺?”褚青問。


    “封殺?”


    程老頭嗤笑一聲,把煙鬥磕在桌上,道:“你拍什麽戲,那是你的自由,誰給他們的權力去裁定?”


    隨即又歎了口氣,無奈道:“他們管不了你,但可以禁了你掙錢的來路,就是文字遊戲,性質都一樣。”


    這番話說的,可謂清楚,把前因後果列舉得明明白白。


    褚青聽完,默然不語,胳膊拄在大腿上,雙手交叉,腦子沒有想象中的混亂,居然格外清醒。


    那如果同意了呢,會怎樣?


    用膝蓋想也知道,自己以後跟老賈,跟樓燁,跟薑聞,以及那些一起奮鬥過的哥們,徹底決裂。


    程老頭也不說話了,擺弄著煙鬥,裏麵的煙絲星星點點的燃著,在夜晚的葫蘆架子下一閃一閃。


    好半天,就這麽相顧無言。


    褚青用手捂住臉,使勁的搓,一下一下的,然後從指縫間,透出聲幹澀:


    “拍個電影咋就這麽難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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