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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後,褚青一直都記得那個不太熱的下午,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周公子。


    call他的是老賈,半個小時後,褚青才迴了電話。


    老賈在話筒那邊的聲音顯得很疲憊,比在柏林的時候更加疲憊。


    “老賈,什麽事兒?”褚青問。


    “明天出來吃個飯。”


    “行。”


    褚青知道當然不是隻為了吃飯,老賈的朋友不多且固定,多是電影學院的同期或前後輩。從柏林迴來後,他就時常的介紹他們給褚青認識。


    褚青曉得老賈的好意,不便推拒,這些人的名字他都沒聽過,相處下來,老覺得他們不實在。就如一群不靠譜的病人,明明身在泥沼裏,不想著先如何解脫,反倒成天充滿了對電影,對未來的幻想。


    他很奇怪老賈怎麽會跟他們湊到一塊,明顯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理念。老賈也愛幻想,但更踏實,所以他成功了。


    第二天下午,褚青在一家飯店門口見到了老賈。


    讓他驚奇的,這次選的店居然還有那麽點檔次,不是裏麵擺著十來套桌椅,一群人吵吵嚷嚷連唾沫星子都看得清楚的那種館子。


    褚青坐在二樓雅間,歪頭瞅了瞅邊上的大玻璃窗,正對著外麵的街道,不禁問道:“待會兒誰過來?”


    賈璋柯捧著那個有他半拉身子大的菜單點著菜,一邊道:“我一學長,最近有部戲要開拍,缺個男主角。”


    褚青明白了,不由道:“我還想歇一段呢。”


    老賈盯著菜單,根本懶得瞅他,隻是道:“他那個戲好。”


    褚青幫他倒上茶水,笑了笑,沒再說話。


    有些朋友之間,連謝字都不必說。


    十分鍾後,包房門被推開,進來倆人。男的三十多歲的樣子,留著寸頭,黑而且瘦。女的很年輕,個子小小的,眉間目裏都透著那麽一股靈動。


    老賈忙站起身招唿,褚青也站起來,給那個小姑娘挪開椅子。


    “謝謝。”


    她的聲音很低,帶著點沙啞。


    沒用老賈介紹,那黑瘦男子先伸出手道:“你好,我叫樓燁。”


    褚青跟他握了握手,道:“我叫褚青。”


    那小姑娘在邊上也道:“我叫周遜。”


    褚青看著她,倆人的右手都不經意的一抬,又放下,僵在那裏,都不知道該不該跟對方握手,或者不知道該不該自己先主動伸出手去。


    周遜噗哧一笑,伸出了那隻小手。道:“你好。”


    褚青輕輕握了握她指尖,也笑道:“你好。”


    …………


    按照初設,褚青本來以為自己會接受一場試鏡的。


    但樓燁好像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好像就隻是吃個飯,好像就隻是幾個朋友互相認識一下。


    褚青感謝老賈的好意,卻不至於那麽饑*渴,看到個導演自己就死乞白賴的貼上去。


    他和周遜的話都不多,主要是聽另外兩個人在嘮叨,他們倆都拄著下巴,看似漫不經心卻以一種很快的頻率往嘴裏劃拉著菜。


    有時聽到無趣或有趣的地方,很默契的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裏的笑意,然後拿起酒杯輕輕一磕,抿上一口。


    “你那片子還沒信兒?”樓燁問。


    老賈搖搖頭,道:“沒。”


    他最近一直忙著送審的事兒,本想著在柏林都拿了獎了,那個什麽局總該關注一下吧。誰知自己又跑了兩趟,那邊連個響都沒有。


    樓燁道:“我看你還是消停消停吧,那幫人我太知道了,沒戲!”


    他**年從電影學院畢業,跟王曉帥是同期,後來又認識了賈璋柯。這幫第六代似乎交情都不錯,不管哪年哪屆的最後都能湊到一個頻道,特抱團。


    樓燁在第六代算是領軍人物,不僅是因為他年紀大資曆老,也因為他是這批人最早拍電影的那撥。當賈璋柯、路學常等人還在為自己的第一部長片在土裏刨食時,樓燁已經拍了兩部電影了,雖然也都被禁映。


    他當時就跟老賈一樣,每天跟上班似的必跑一趟,打得交道多了,對裏麵的道道摸得門清兒,故而才勸老賈。


    賈璋柯其實心裏也曉得,可就是不甘心,聞言自己幹了一杯酒,又搓了搓臉,道:“我明白,我明白。”


    他歎了口氣,又問:“你那戲咋樣了?”


    樓燁也搖搖頭,道:“奈安倒是想投,但我總不能讓她一個人擔風險,就想找找還有沒有別的資金。”


    奈安是個女人,曾經也是個演員,後來自己開了家小影視公司,跟樓燁是多年至交。


    他本想看看能不能拉來別方投資,好分攤一下奈安的風險,畢竟這種文藝片,不吃票房,隻能靠拿獎然後賣外埠發行。奈安的小公司一個擔不住,就容易破產。


    不過看樓燁的表情,找資金的事情也不順利。


    這會,他好像才忽然想起來,從包裏拿出本子,遞給褚青,道:“青子,你先看看。”


    褚青接過來一瞧,扉頁印著名字——《蘇州河》。


    他翻開第一頁,隨口問道:“你看過了?”


    他當然不是在問樓燁,是在問周遜。


    周遜點點頭,道:“看過了。”


    劇本比《小武》還要薄,而且台詞特少,褚青翻著翻著,發現經常會出現一段空白的地方,不解道:“這塊是啥?”


    周遜見他指的地方,道:“這是旁白。”然後換了很小聲的語氣,還用手擋著,道:“導演還沒想好呢。”


    褚青眨眨眼,道:“就是那個攝影師的旁白?”


    “對。”


    這一桌上,四個人,好像分隔開兩個世界。樓燁和老賈都坐在邊上,一個比一個苦逼臉的在討論一些根本聽不懂的話題。


    褚青和周遜,坐在裏麵,在談論著劇本,基本上是褚青在問,周遜在答。


    “這個攝影師……”


    劇本很快就看完了,褚青有個不太懂的地方,問道:“他是不是不用露臉,也沒啥動作,隻有台詞?”


    周遜道:“嗯,對,導演說這個叫,叫……”


    她用她特有的那種認真又帶著點小結巴的語調,道:“叫第一,對,第一人稱敘事。”


    “第一人稱敘事?”


    褚青有點迷茫,看看對方的臉,也是有點迷茫的樣子。


    好吧,他們倆念書都不多。


    褚青又翻了翻劇本,不確定道:“是不是就是,嗯,這樣?”


    他比劃了一下自己的眼睛,道:“比如我就是那個攝影師,然後,然後我的眼睛就像鏡頭,鏡頭拍到什麽,就相當於我看到什麽?”


    周遜眨眨眼,很是認真的想了想,點頭道:“嗯,應該是這樣。”


    褚青笑了笑,忽然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問她:“你怎麽了?”


    周遜一怔,好奇的看著他。


    褚青也瞅著她,繼續問:“出什麽事了?你說話啊。”


    周遜嘴角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隨手拿起樓燁擱在桌上的煙,抽出一根來,叼在嘴裏,點上,然後輕輕的吐出一口煙霧。


    她隻是不說話,隻是一條胳膊墊在桌子上,隻是身子前傾,隻是眼神不舍又猶疑。


    褚青環抱雙臂,不在乎道:“我們終於有麻煩了,是麽?”


    他輕輕的晃晃頭,道:“行!”


    然後,他用一種隨意又冷淡的聲音,說了一句:“我們是現在分手呢,還是等做*愛以後?”


    許是其中某兩個字太過驚世駭俗,把正聊得出神的老賈和樓燁驚得瞬時迴魂,紛紛偏頭看。


    就見周遜又吸了口煙,一縷縷白色的煙霧從嘴裏繚繞而出,嫋嫋升騰著,擋在她的小臉上。煙霧後麵,是一雙呆怔又隱藏憤怒的眼睛。


    她的眼睛大而有神,褚青見過很多大眼睛的小姑娘,像趙微、林心茹還有自己的女盆友。但是,她們的眼睛要麽發散不凝,要麽空洞無神,若論神采和細微的變化,誰也比不上麵前的這個小姑娘。


    周遜就用這雙眼睛,盯了他幾秒鍾,然後右手一伸,就拿起了桌子上的茶水杯,作勢欲潑。


    褚青見狀猛地站起來,往後一撤身,刮到桌子,發出“哐啷”一聲。


    他倆搞出的場麵太大,老賈皺皺眉,不由道:“你幹嘛呢?坐下!”


    褚青默不作聲的坐下,偷偷對著周遜翻了翻白眼。


    周遜也忙擺手道:“沒事沒事,咱倆鬧著玩呢。”


    樓燁看了看兩個年輕人,不被察覺的咧了咧嘴角,轉頭對老賈道:“沒事,咱們說咱們的。”


    等他們倆轉過去繼續高冷的話題,褚青才小聲道:“你還真潑啊?”


    周遜掩著笑,道:“當然真潑!”


    褚青鬱悶,幸虧他有所準備,因為劇本上明白寫著:美美拿起水杯潑了他一臉……


    話說褚青短短時間能記住這麽一段情節,還是拜那句話所賜。


    “我們是現在分手呢,還是等做*愛以後?”


    這句話的冰冷和機械,給了他很大的衝擊,對這一小段情節反反複複看了三遍。


    樓燁是個挺標準的文藝青年,不像賈璋柯那般的平實觸動,也不似王曉帥那樣的犀利晦澀,他在第六代裏可以說是最有文藝範的一個。


    他寫的劇本,也是如此。


    褚青看不懂本子裏的那種把自我放逐在鋼筋水泥的浮華中,然後大方購買著廉價的感動和空洞的驚豔,卻又知道“一切都不會永遠“,心安理得的在愛情符號中享受一時的滿足。


    他甚至對本子裏那四個人的相互關係都模模糊糊的,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想演這部戲。


    演那個叫馬達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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