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唐,莫要怨朕趕盡殺絕,要怪便隻能怪你靳氏國師一脈太過猖狂,連朕都不得不避其鋒芒。”禦座上的年輕男人一身玄色龍袍,麵露得色地盯著下方垂頭而立的國師,眼中溢出勝利在望的得意,“大周是齊家的大周,當年齊家先祖打下江山,為報一飯之恩立靳氏道長為國師,大周傳國至今六百餘年,民間竟有百姓隻知國師而不知朕。你說,臥榻之側有如此猛虎,朕如何放心得下?”


    即位三年,承衍帝無時無刻不將國師一脈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尤其是現任國師靳唐,自幼便被老國師收為弟子,按照繼承人的標準培養。他登上皇位之前不過是眾多皇子中不起眼的一個,既不受寵又沒有強大的母族助力,身份地位如何能與國師繼承人相比?


    大周朝自開國以來便設立國師一職,國師不但掌管祭祀欽天這等大事,還逐漸參與朝堂政事,隨著幾代皇帝的平庸,國師的權力越來越大,又因國師專職祭祀求雨之事,在民間威望越來越高,幾乎超越皇室。


    早在百年前就有國師憂心專權一事引起君王忌憚,國師的存在是為了更好的維護大周的延續,而不是引起朝廷內部猜疑爭鬥,是以刻意壓製自身勢力的發展。國師不能成婚生子,每代國師都會收養有緣法、有天分的人成為繼任者,為保護大周勞心勞力,沒誰會想不開去覬覦那把無上的龍椅。


    卻不想低調了近百年還是沒能改變靳氏國師的命運,靳唐暗暗歎了口氣。承衍帝為人心胸狹小,剛愎自負,卻富有野心,隻是一個人的野心如果不能和他的能力成正比,那他自取滅亡的道路就不遠了。


    “皇上既已決定,臣自然毫無異議,待臣迴家收拾了行裝,明日便同押送糧草的大軍一同趕赴北疆。”清冷的聲音在寂靜空曠的大殿中響起,禦階下的青年同樣身著玄色國師服,遺世獨立,平淡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仿佛剛剛在朝會上被皇帝一旨發落到戰場的人不是他。


    師父曾教導過他“萬事自有緣法,此消彼長,天命不可違”,如今皇帝想要他的命,給他就是了。靳氏國師的榮譽始於大周皇帝,如今結束於大周齊氏並沒有太大區別,不過是了卻一段塵緣。


    “靳唐!”


    靳唐隻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朝自己扔了過來,微微側身一躲,地上傳來清脆的碎裂聲,餘光掃過,皇帝最喜歡的鎮紙已然四分五裂。


    承衍帝沒有砸中目標,不由得惱羞成怒,大手一揮,禦案上的奏折紛紛散落下來,滾至靳唐腳邊,放眼望去,白紙黑字句句誅心,國師一脈的罪證羅列成條,若是他不知情,隻怕看了那罪名也會認定靳氏罪無可恕。


    他是不是還得感謝早朝時承衍帝沒有將這些彈劾抖落給文武百官?不,這些奏折若沒有皇帝的示意有誰敢寫,這不過是一個早有預謀的圈套,若他從之,還能保全國師的名譽,不從,則身敗名裂。


    靳唐暗自冷笑,承衍帝到底不敢違背先祖遺命,打著安撫北疆戰士的旗號送他上戰場,刀劍無眼,出了事也可找人頂罪,真是一舉數得的好手段。不得不說作為一國之君承衍帝或許沒有大局觀,眼光不夠長遠,可這些後宮內宅陷害人的手段他用起來倒是純熟。


    “朕讓你上戰場你就上戰場,朕可不記得國師是這般軟弱可欺之人!”承衍帝控製不住心中壓抑的憤怒,三兩步衝下禦階。


    “國師”二字從小就如同大山般壓在他心頭,他幻想過打倒國師一脈的過程必然兇險萬分,經曆諸多艱難,而他會像太~祖一樣殺伐果斷,收攏皇權,成為千古一帝。


    這樣的抱負在他登上皇位後膨脹到極致,他摩拳擦掌籌謀著背水一戰,然而事實卻像一場笑話,靳唐竟然這般容易屈服?


    靳唐隻覺得可笑,他不是不知道承衍帝將自己視作仇敵,但有些事他無力改變,比如承衍帝的野心,再比如國師權利的膨脹。


    “不知皇上想讓微臣如何,是立場堅定抗旨不尊堅守在國師府,還是率領親信逼進皇宮,奪了這天下?”青年慢悠悠地抬頭,直視一步步靠近的承衍帝,眼底的嘲弄一閃而過。


    承衍帝怒火中燒,一把揪住青年的衣襟,兩隻眼像是要噴出火來:“你果然有不臣之心!”


    靳唐輕輕扯迴衣服,不緊不慢的說:“皇上此言差矣,臣永遠都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萬萬沒有二心。何況人死如燈滅,過不了多久臣就能塵歸塵土歸土,皇上多年夙願也可達成,臣在這裏提前恭賀皇上,賀禮就不準備了。”


    聲音依舊沒有絲毫起伏,仿佛他剛才談論生死與自己無關。師父已去,這世上再無牽掛,生與死便也沒有區別。


    承衍帝的臉瞬間扭曲到極致,他側過身去掩飾自己猙獰的麵孔:“既然靳國師不懼生死,便可迴去與家人作別,如你所言,國師此生怕是再迴不到京城。”


    說完退後一步,廣袖一甩,邁著大步快速離開大殿。


    靳唐依稀聽見殿外禦前總管蒼老的聲音,這聲音他聽了將近二十年,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福氣格外深厚的原故,這位總管伺候先帝三十餘年,如今在新帝跟前地位也非同一般。隻是終究還是老了,即使再努力迎合皇帝也擋不住新晉的年輕人。


    都要去送死了,還有閑心想這個?靳唐搖搖頭緩緩走出去,大殿外烈日當空,刺眼的陽光令他反射性眯起眼睛。這個占據他全部生命的皇宮,代表著世上至高無上的權力,滋長了無數人的野心,也將有更多人來爭鬥,往後,怕是他也會成為這皇宮裏的傳說之一。


    北疆寒風凜冽,戰場上刀光肅肅,靳唐沒想到一箭穿心的疼痛如此劇烈。入目是刺眼的鮮紅,意識迷失的那一瞬,好似有千萬道聲音在唿喚他,又好似推動著他衝進無邊無際的黑暗……


    ————————————


    “小唐,已經七點了快起床,你今天要去學校上課。”程阿姨輕輕敲響他臥室的門。


    靳唐睜開眼,意識迷離的瞬間很快蘇醒,望著天花板發呆片刻後翻身下床。半個月前他從這個世界醒來,本以為會結束的生命在這裏得到延續。雖然使用別人的身體確實令人感到不太舒服,但來之不易的生命值得珍惜。


    這是個平和安全的世界,沒有皇權沒有爭鬥,最重要的是他不再是大周朝萬人之上的國師,沒有人覬覦他的身份地位,他也不用擔負起皇朝的興衰。


    程阿姨幫他從衣櫃裏挑出搭配的衣服:“小唐不用擔心,今天楊助理會陪你一起去學校,就算你失憶了把什麽都忘了也沒關係,咱們慢慢來,總能想起來的。”


    程阿姨是靳家的傭人,在靳家負責做飯洗衣之類的家務活,靳唐來到這個世界一直被她悉心照顧。盡管靳家隻是小小的商戶人家,住的宅子也十分狹小,可用的下人不過兩三個,好在有各種方便好用的神器彌補了一切不足,靳唐衝完澡感歎道。


    “我的小少爺喲,那是淋浴,不是什麽神器。唉,真是造孽,好好的孩子在學校都能被同學打成這樣,唐先生不管你也就算了,可靳家這麽大的公司,竟然也不能給你撐腰?”


    程阿姨口中的唐先生是靳唐在這個世界的父親,在京城大學教書,兼任一個不大不小的領導職位,二十年前入贅到靳家,和靳家唯一的女兒靳秋生下一個兒子。或許當年這對夫妻曾十分恩愛,從靳唐的名字便可見一斑,但時過境遷,現今他們正在鬧離婚。


    “想必母親也有苦衷,再者,當時打架的事或許另有隱情。”靳唐並未被程阿姨的話左右情緒,原身被打進醫院後他才醒來,對先前的事毫不知情,而他的父母似乎對此事也諱莫如深。


    至於程阿姨說的撐腰,靳家不過是商戶人家,全憑靳秋一個弱質女人撐起來,能供他衣食無憂已是莫大的恩情。想來自己身為靳家唯一的嫡子,即便與母親不和,靳秋也不會放任自己被打臉,如今這種情況大約是對方不好得罪。


    而他那位所謂的父親,很明顯不喜他這個兒子,更別說為他出頭了。


    小少爺真是越來越……程阿姨想不出用什麽詞來形容,以前的小少爺陰沉抑鬱,脾氣暴躁,和靳秋關係很差,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身上沒有半點大家少爺的氣質和風範。而現在的小少爺氣質溫和,眉目清朗,做事不疾不徐,即便是簡單的洗漱動作做起來也賞心悅目。


    小少爺果真長大了,程阿姨如是想道,隻要小少爺別再傻乎乎地熱臉貼冷屁~股,連唐豈非眼裏到底有沒有他這兒子都看不出來就好。


    “爸媽都起來了嗎?”靳唐站在鏡子前,清雅俊朗的麵容在鏡中一覽無餘,興許是經曆過生死,他的心態發生了很大改變,連自小培養的禮儀都鬆懈了。


    鏡中人一身白色印花睡衣,簡短柔軟的黑發亂成一團,清湛明亮的雙眸略顯惺忪,二十歲的青年在這個世界還是個半大孩子,依然有在父母跟前撒嬌的權利。


    對父母的稱唿他並沒有太多芥蒂,前世無父無母,隻有師父一個親人,他早已過了需要父母寵愛的年齡,不過是為了更好地適應環境。


    “起來了,早就起來了,兩人吵了一架,唐先生沒吃早飯就去上班了。”程阿姨皺起眉頭,“聽說昨天唐先生又去看外麵養的那位了,還親自開車送那位生的兒子去京城大學上課,這不是膈應人嗎?你在京城大學都上了兩年學了,他可從來沒有專程送過你,連順風車都沒讓你搭過幾次。”


    程阿姨在靳家二十多年,見證過靳秋和唐豈非感情的起起伏伏,要她說靳秋當年就不該看上個窮小子,為了所謂的愛情鬧死鬧活要結婚,靳老先生拗不過她才鬆口答應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她還記得當時靳秋臉上瞬間綻開的幸福和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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