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人魚。


    不,也許準確地說,是一條銀尾的雄性人魚王。


    它的尾部就像一把流瀉著銀光的扇子,以相當唯美的弧度敞開,每一片鱗片都像是經過細致打磨的美玉,散發著透亮的銀光。在尾部兩側生有兩片尾鰭,鰭上的硬刺散發出錚亮銀光,充滿了力量感。


    視線沿著往上,人魚的肘部以及腹部長了尖銳的鰭,如同兩對尖槍,保護他的雙肘和腹部,如山嶺般的脊梁上,又生有翼狀背鰭,張開的背鰭就像一對鋼鐵翼,鋒利無比。而他的身體從腹部到脖頸,遍布著水藍色的異樣斑紋,像是為了恐嚇敵人而進化出來的特征。


    再看他的身形吧,他就像是艾神根據黃金比例捏造出的完美工藝品,每一塊肌肉都像等量切割好的,線條勻稱,不多一分贅肉,而那張掩藏在海藻般銀卷發下的臉,更是堪稱完美無缺,我可以肯定,無論是誰見到那張臉,一定會忍不住被他深深吸引,進而沉迷。


    我在見到這張臉的時候,也有一瞬間的恍惚,那張臉實在太完美了,我找不到任何一個貼切的詞去形容。還有他的眼睛,美麗的淺綠色——好吧,盡管很巧合,但我必須得承認,淺綠色眼在人魚種族中並不獨特,相反還很常見,我不會簡單地把他與釋聯係到一起。


    不過,短暫的出神後,我發現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這張臉,我好像在哪見過。


    可為了隱藏身份,我交際圈並不廣,見過的美男子用五個指頭都數得出來,這種熟悉感是怎麽來的?


    “這是你們改造後的人魚王?”我疑惑地問道.隻有人魚王才在身體各部位擁有鰭,而現任人魚領主隻有尾部有鰭,並不像這條人魚一樣,除了尾鰭外,還有肘鰭、腹鰭和背鰭,所以我下意識地認為他們對這條人魚進行了改造,賦予了他更具攻擊性的外形。


    然而本的說法打破了我教條式的認知:“看你疑惑的眼神,我就猜到你誤會什麽了。我想我有必要給你解釋一下人魚這個物種,人魚在漫長的發展進程中,為了符合審美觀與方便,退化了鰭,隻留具有代表性的魚尾、耳鰭和蹼爪,並逐步與人類同化,擁有了人類相似的形體、智慧與行為方式,甚至與人類進行了通婚,這看似是一個普通物種向高等物種的進化,但實際上,這是一種原始野性的退化。”


    本停了一下,繼續道:“人魚王與其說是人魚的進化體,不如說是人魚的返祖體,他們擁有人魚最原始的力量與血性,不但攻擊力高於普通人魚,在形體上也更具攻擊力,你看,”本指向畫像中人魚的尾部、腹部、肘部和背部,“他這四種鰭就是人魚王擁有強大攻擊力的證明,它們不但可以完美地保護自己,還能像尖利的刀片一樣切割敵人。事實上,並不是所有的人魚王都能擁有這些特征,人魚王在不同進化階段擁有不同形態,現任的人魚領主隻進化出了尾鰭,所以說,他隻是人魚王的低階形態,而畫像中的人魚才是人魚王的究極形態。這個發現當時驚動了研究所的所有人員,然而可惜的是,這一理論研究成果並未列入任何一本書中,因為發現這個現象的,是我們鄙夷的戈賽族人。對,正是你的母親——西澤亞島上唯一稱得上人魚研究生物學家並對得起這個名號的人。而她,也是這條人魚的培育員。”


    “母親,她在哪!”涉及到我母親,我忍不住激動了。


    本微笑道:“請先別激動,在說到你母親下落之前,你需要了解這條人魚,畢竟他可是與你母親朝夕相處的夥伴。好了,來看看這條人魚吧,你不覺得他的魚尾和頭發顏色,很值得你好奇麽?”


    銀色——我實在想不通本到底要向我傳遞什麽信息,看他並沒有迴答我後,我隻能忍著一口怨氣,跟著他的思路走。


    理論上說,現有的人魚種族中,隻有三種發色和尾色,分別是惡煞人魚的黑發黑尾、赤鱗人魚的紅發紅尾和深海人魚的藍發藍尾,並沒有銀發銀尾的存在,但看本得意的眼神,我猜想銀發銀尾人魚可能又是一種新發現……就在這時,我腦海卻突然閃過幾個零碎的片段,同時有一個聲音很清晰地告訴我,薩爾斯,記得嗎,你母親曾經告訴過你,銀發銀尾人魚是……


    “蒼魔人魚,”本直視著我的眼睛,“一個傳說中的人魚種,古老而又神秘,傳說他們擁有驚豔的樣貌、美麗的銀發與銀尾,還有堪稱天籟的歌聲。他們是最完美的人魚種,攻擊力與敏捷度遠遠超出目前世界上任何一個物種,歌聲還具有蠱惑人心的作用,最讓人驚奇的是,他們擅長偽裝,可以靠調節肌膚表麵的納米晶體和發素,改變魚尾和頭發的顏色,也就是說,他們能完美地融入任何一個人魚種族,還不會被識破。總之,這個物種在傳說中,被賦予了美麗、強大的形容詞,充滿了神奇的色彩。我們原本以為蒼魔人魚隻是一個美麗的傳說,但在二十年前,我們親眼見到了這種人魚,並有幸得到了他們的胚胎。現在你看到的這條人魚,就是那個胚胎在催化劑作用下,形成的最終形態。”


    我沒有說話,這種時候傾聽者比詢問者得到的信息會更多。


    本說到這裏,臉上綻放出自豪的光芒:“他的攻擊力強大得無懈可擊,我們幾乎不用對他進行太大改造,他就能完美地攻占一艘裝備精良的戰艦,摧毀艦上的電核能量炮。當然,為了讓他的戰鬥力更強,我們還是對他進行了改造,看到他身上的斑紋了麽,那是我們植入他體內的電磁能量片,我們稱之為‘磁斑’,隻要我們給他下達命令,他就能從磁斑中放射出電磁能量,輕鬆地摧毀身邊的物體,甚至是鋼筋水泥構建的高樓建築物。”


    我心裏立刻翻湧起洶湧波瀾,比起震撼蒼魔人魚的強大,我更震驚母親竟然會是他的培育員。該死的諾德族,竟然讓母親培育這麽危險的物種,如果母親在培育過程中出什麽意外,誰來負責!我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比起無意義的怒火,冷嘲熱諷顯然更有用得多:“這麽強大的物種,你們就不怕會出什麽意外。”


    “噢請別擔心,”本大概看出了我的怒氣,擺擺手道,“你知道動物行為學中的印隨學習麽?動物會將第一眼看到的活物視為自己的母親,我們利用了這一點,讓剛誕生的這條蒼魔人魚認你母親為母,再加上後天的培養、訓練,以及植入他體內的神經傳感芯片,我們最後完美地讓他服從了你母親,不,更準確地說,是服從我們。當然,我們會保證你母親的安全,畢竟像你母親一樣優秀的人是非常難尋的。況且,你母親可以與這條蒼魔人魚進行沒有障礙的溝通,他也尊重並喜愛你母親,從來沒有傷害過她。”


    “沒有障礙的溝通?”我皺緊眉頭,我不知道人魚是怎麽學習到人類語言的,但他們可以明白我們要表達的意思,而人類卻聽不懂他們的語言。


    “研究表明,人魚大腦中有一種特殊的神經元,它在參與腦中的信號轉導過程中,會將完全陌生的語言轉換為他們能聽得懂的語言,這就是為什麽人魚能聽得懂人類的語言。而相反,沒有這種特質的人類卻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這溝通的障礙,在你母親到來後得到了基本解決,你母親發現,人魚也擁有自己的語言,他們的語言在我們人類聽來,大都是無意義的音節,就像是嬰兒還不會說話時的咿呀亂叫,可就是這麽簡單的音節構成了他們完整又難被人識破的語言體係。”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本在提到我母親的時候,有一瞬間的自豪與驕傲,這在一般的諾德族臉上看不到的:“他們的語言在不同年齡段,會有不同的表達方式,比如他們在表達疑惑和不解時,幼年時期會用‘麽達’這個音節,但在成年時期會變成‘麽紮’,所以要破譯他們的語言,就需要觀察不同時期的人魚。然而破譯他們語言的難度不止這點,他們同樣意思的音節在不同語境中都會發生變化,你完全無法破譯這個音節在那個語境中表達什麽意思。所以至今為止,唯一能聽懂人魚語言的人,隻有你母親一人,而我們其他人隻能根據語境推斷人魚要表達的意思。”


    麽達?我曾多次在釋的口中聽到這個詞,大概也猜出他要表達的意思。但是其他音節,我卻猜不透:“‘煞’是什麽意思?”


    “嗯?”本停頓了一下,大概才反應過來我問的是什麽,“噢,那是人魚要發起攻擊或者表示憤怒的意思。看來你身邊的人魚給你帶來了不少的疑惑——請別露出那麽戒備的神情,作為一個觀察你很久的人,我理所當然會知道你身邊有條人魚,但我們的目標是你,我們並沒有對你的人魚做什麽。好了,你還想問什麽,隻要是簡單的意思我都可以告訴你。”


    我選擇性地忽略他的謊話,既然他不揭破他們抓獲釋的事情,我也不適合提出:“‘刹咖瓦’呢?”


    “那是唿喚同伴或者鼓勵同伴的意思。”


    我皺皺眉頭,當初釋在喊出這個音節後找到了樹洞,看來那樹洞果然曾是另一條人魚的棲息地。


    “‘瓦嗒’呢?”


    “表示同意,或者肯定。”


    “‘泥達哇’呢?”


    “什麽?”本頓了一下,聽到我重複地詢問後,他表情變得有點震驚,“噢,那是表示他犯了錯,主動要求你懲罰的意思。我很詫異,你的那條人魚竟然會主動要求懲罰,就跟這條蒼魔人魚一樣,你母親把他教導得很好,每次犯錯他都會主動受罰。”


    “是麽?那麽……”我對畫像中的人魚不感興趣,我提出了最大的疑問,“‘喀釋’和‘伊哇卡’是什麽意思?”


    本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你是在很認真地問我這個問題?”


    “有什麽問題嗎?”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隻是很意外,”本的笑容看起來像是幸災樂禍,“事實上,‘喀釋’是母親的意思,而‘伊哇卡’是喜歡或者愛的意思,兩者連起來的意思是,‘媽媽,我喜歡你’。”


    “……”我腦袋短路了一瞬,“抱歉,你能不能再說一遍?”


    “無論我重複多少遍,內容都一樣,”本的笑容更深了,“‘喀釋’是母親的意思,當然有的時候為了簡潔,會用‘釋’這一個音節表示‘媽’,而‘伊哇卡’是喜歡的意思。薩爾斯先生,請原諒我幸災樂禍,如果我沒猜錯,那條人魚是誤將你認為母親了吧,那麽請允許我冒昧地問一句,你究竟對那條人魚做了什麽,他竟會叫你‘母親’?”


    “……”


    冷靜,薩爾斯,你需要冷靜地迴想這個美麗的誤會是怎麽造成的。……哦,好像是那時候我聽了馬奇的話,咬了釋的耳鰭後不久,他嘴裏就冒出了“喀釋”這個名詞。


    “咬耳鰭?”本手抵著下巴笑了起來,“薩爾斯先生,我想我需要給你解釋一下,在人魚種族中,隻有人魚母親或者伴侶才會對他們的孩子或配偶做這個動作,這是一種十分親密的動作,同樣的,人魚也會用耳鰭蹭他們耳朵的方式,迴應他們的愛。然而,在我們暗中觀察你們的時候,發現你的人魚看起來隻有四個月大,身體還不成熟,是沒有配偶的,所以……咳。”


    嘣——我仿佛聽到腦中弦斷的聲音。


    一個驟然畫麵浮現在我眼前:


    一條藍尾人魚調皮地甩著尾巴,親密地用耳鰭蹭我耳朵,愉悅地喊道:“媽媽,我喜歡你,媽媽,媽媽……”


    然後我親切地摸著他的頭,叫他名字:“釋(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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