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後,她說她醒了,她說她心中的夢碎了,我不再是流氓了,但也不再是英雄了。我不知她的這種看法是由何時因何事形成的,從我把她當成飯店領班到我給雲南當主持,從我捐獻爺爺的文物到我拿著煙酒送她和胡啟華,從我和她製服了黑大個兒到我為她報仇把馮大超清除出單位,從我去找胡啟華為她說情到我私存小金庫被處分,我的腦子像飛速轉動的光盤,閃出我倆接觸的一頁頁畫麵。我還是想不明白,小時候我沒有胸肌,胳膊腿像四根柴棍,我用尖尖的娘娘腔命令“倭瓜”“屎包”欺負她,但她卻認為我流氓得很英雄,而如今我長大了,體魄魁梧了,聲音渾厚了,大小當了經理了,能為她打抱不平了,她卻失落了,把我看成是娘們兒唧唧了,這是怎麽迴事?我娘們兒唧唧了嗎?這一切都是從那次做窩窩開始的吧?可那怨我嗎?還讓我怎麽去做?我在那之前可還是處男呀,我在那之後不是一直要承擔責任嗎?可她實在不應該用這事兒考驗我,我一直就承認,流氓的意誌原本就是不英雄的。

    我低著頭,躲避著她的視線,我說,你是不是因為和胡啟華交往了才不願理我了?

    她說,這和他沒有關係,他是我政治上的良師益友,他很有前途。

    我說,那你就不應該把我帶到密雲的小賓館,就不應該跟我喝酒,喝得讓我們喪失理智。

    她說,住口,我很理智,是你喪失了理智。她可能發覺自己聲音太高了,於是坐下來小聲說,由於我工作的失誤造成了兩個年輕人的死亡,我要為此付出失去前途的代價,那時我的精神簡直就要垮了,特別需要的是親人的支撐,需要一個有力的胸膛來依偎,當時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你,我想聽你為我出主意,聽你給我鼓勁兒,哪怕給我一個不疼不癢的安慰,然後我就勇敢地接受處分。可我錯了,你已經不是因為我而把史進揍一頓的那個小男子漢了,你當時完全可以拒絕我,我雖然不會再崇拜你,但我會繼續敬仰你,但遺憾的是你沒有拒絕我,你沒有拒絕我的是女色的誘惑,但你卻拒絕了對我的信任,知道我從你的目光裏看到了什麽嗎?一種可怕的東西,你在懷疑我的品格,你在猶豫我的企圖,你甚至覺得我給你套上的是枷鎖,大家都說我是女強人,可我就是個女人,我原來以為女人在醉酒時下意識依附的那個男人是最可靠的,我失望了,不是對你的失望,而是對我幼時夢幻的失望。事後你一直像個被陷害的小可憐一樣,躲躲閃閃地想向我解釋,想被動地聽我的發落,我不發落你,我沒資格發落你,都是我願意的,你不用害怕,不用內疚,不用擔心被我拴上,我永遠不會讓你承擔任何責任的。就在我快要挺不住了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副臂膀,很堅實有力,從心理上,他幫助我擺脫了陰影,恢複了自信,從現實上,他幫我調換了工作,當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句話,一句你三十年都沒說過的話,他說,你因愛工作而擁有事業,我因愛你而擁有整個世界。

    都說墮入情網的女人最弱智,真是一點不假,做了這麽長時間領導工作的林絹絹,說到這時,竟然感動得連眼睫毛都潮濕起來。這是多麽俗、多麽假的話呀,而對很多女人來說卻屢試不爽,我想嘲笑她,我想說這樣的話在詩集或歌詞中可以抄出幾大篇,可我沒說,她對他的信任已經隨著她調到財貿工委而堅如磐石了,我沒必要顯得自己是“醋壇小人”。

    我釋然了,一直緊張的心情突然就鬆懈下來,但我很難過,既為她對我的誤解,也為我自己的軟弱。

    我說,你對我的評價不夠公平,但我不想辯解,我真的很遺憾,從重新見到你之後,你一直像一盆頂在我頭上鮮花,太出色了,但也太沉重了,我尊重你的選擇,但作為你的朋友,我想對你的那個他說點什麽。你剛才說一個人會喜歡很多種人,雲南不屬於你托付終身的那種,但我告訴你,你並不了解男人有多少種,我姐夫那樣的是一種,他疼女人,照顧家庭,但他一輩子不會有事業。武紹偉那樣的是一種,他很仗義,很能交朋友,也很會掙錢,但他一輩子不配有家庭。吳欣龍那樣的男人是一種,他聰明又狡詐,他空虛又虛榮,他的錢、老婆都是騙來的,這樣的人他一輩子都不會有朋友。史進也是一種男人,他很會及時行樂,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可以對剛認識的女人一擲千金,然後自己連著吃十天鹹菜,這樣的人他一輩子都不會富有。你說的他是哪種人呢?我想說,以上幾種他哪種也不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是男人。

    林絹絹有點氣憤,她說,你憑什麽這麽侮辱他?

    我說,雨果說過一句話,他說一個人一生不犯錯誤那是不可能的,但有一種錯誤卻不能犯,那就是道德品質方麵的錯誤,因為道德品質方麵的錯誤帶有故意性。

    林絹絹的表情變成了吃驚,她說,你是說他道德品質有問題?你不能這麽不負責任,他是經市委組織部考察過的接班人。

    我說,那是因為現在還沒有人舉報他,我覺得你看我看得挺準,我就是個平庸的人,俗不可耐的人,小心眼的人,但你看他,就像你小時候看你的偶像一樣,是那麽完美無缺,以至於成了心中一時的標準,你現在是國家幹部了,比我知道的,見識的都多,但隻要是人,就擺脫不掉這樣的怪圈,看來你也是,這個怪圈就是我們常說的“當事者迷”,你自己去品吧。

    我站起來要走,她叫住我說,這幾句話有點你小時候的味道了,告訴我,你說的都是什麽意思?有什麽瞞著我的?

    我說,我不想說。

    她說,那你想說的第二件事呢?

    我說,剛才等於已經說了,你自己品去吧,最後再告訴你一句,別打程成成打主意,她現在是我妹妹,雲南也不屬於她可以托付終身的人。

    從林絹絹家出來,我深深地唿出一口氣,我和林絹絹的關係徹底結束了,我突然有一種特別輕鬆的感覺,可能跟姐夫現在的感覺很相似,我解放了,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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