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媽媽商量，還是得讓爺爺去住院，然後雇一個護工照料，一個是因為爺爺現在病情加重，疼痛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止疼藥越來越不管用了，二是媽媽伺候一大家子也太累了，三是我和楊樺每天上班，每天夜裏爺爺強忍痛苦的聲音讓我們揪心如焚。
說破大天爺爺就是不去，說了半天還是那句話，不想糟踐錢。
我和媽媽正勸著爺爺，楊樺迴來了，手裏提著幾個鍋碗瓢盆的盒子，和前幾天一樣，她依然精神抖擻，滿麵黑光。她說她參加全區教職員工運動會去了，拿了百米第一，接力第二，跳遠第三和跳繩第四。她說運動會規定每人隻限報三項，有兩項她是替別人賽的，要是不限製，她起碼能拿迴三個冠軍、五個亞軍和十個季軍。
媽媽說，你這孩子最近跟誰學的，怎麽這麽能山吹海哨的？
楊樺迴答說，你們中國人就是這樣，不願意聽實話，知道因為什麽嗎？實話一般都不受聽。比如爺爺的事，剛才我在門口聽見一耳子，我就同意爺爺的說法，病已經這樣了，住院不住院結果還不一樣？何必這邊花著錢，那邊不樂意呢？當初咱們接爺爺來的初衷是什麽？還不是為了讓爺爺體會親情，老有所依，老有所靠，爺爺來咱家幹嘛來了？還不是為的享受合家團圓，家庭溫暖，如果往醫院一放，好像是挺孝順的，問問爺爺，他苦不苦？他願意不願意？隻要爺爺覺得是違背他的意誌的事，就一定是不對的事。
楊樺講的是對的，我不能不承認我和媽媽心裏都有虛偽的成分，媽媽擔心的是街坊鄰居或農場的領導以後會指責她對老人沒有竭盡全力，我則擔心周圍人會說我舍不得花錢。
爺爺打圓場說，小樺說的是，兩元七和三元錢都分不清的人，治不治還不一個樣兒。
這話讓人聽著特別扭，就像爺爺在賭氣，好像楊樺說他沒救了。看來實話是不太招人愛聽。
我打岔問楊樺說，你怎麽這麽晚才迴來？
她說，開完運動會跟朋友玩兒去了。
我問什麽朋友。她掏出一個紙包，從裏麵剝出一個手把件說，搞古董的朋友，就這個把件，是溥儀逃跑時從故宮裏帶出來掉地溝裏的，讓一個掏地溝的撈上來了，他不認這玩意兒，我朋友花了十塊錢弄到了手，現在屬於我的了。
我嗤之以鼻，說，瞎說，你朋友怎麽知道這是宮裏的東西？又怎麽知道是溥儀掉的？要真是這麽珍貴人家能給你？笑話，天真、愚昧。
楊樺急了，說，書上有記載，我那朋友博覽群書懂得特多，再說他現在正追我，熱戀中的人會騙人？別說這麽個破把件，現在就是讓他替爺爺去死，他也絕無二話。
媽媽杵了她一腦子，罵道，胡說八道？跟我說說，追你的是什麽人？
我說，您怎麽信她的？多黑的腦門才能配上她黑臉蛋兒呀？上哪找去？
楊樺掄起拳頭就擂我，真不愧是搞體育的，打人還真疼，我邊喊邊跑進屋，然後搬出爺爺給我的大銅塊對楊樺說，讓你開開眼，這才是真正的文物，豬狗崽子。
楊樺端起來顛了一下，撇著嘴說，好家夥，在哪撿的？怎麽比四塊蜂窩煤還沉，還說我牛吹呢，這叫青銅器，仿製品，潘家園古玩城裏滿地都是，買一贈二。
我說你懂不懂？這不是我的，是爺爺從咱家老輩子上傳下來的，光爺爺就攥了七十年。
我看楊樺的眼睛裏閃出了兩個光點，雖然疑惑，但賊亮。
還沒起床，就聽見喬喬叫門。這兩天姐姐單位組織去北戴河，他們一家三口子沒來，顯得很清淨。
媽媽把門打開，唿啦啦就像進來一個加強連，帶著火炮機關槍，還有一百多張嘴。眼睛一下就滿了，耳朵一下就堵了。姐夫手不閑著，把廚房的鍋碗瓢盆奏得叮當爛響。姐姐嘴不閑著，媽、小鬆、小樺的一通叫。喬喬竄上我的肚子騎大馬，我哎呦哎呦地叫著，他的小屁股正坐在我硬邦邦的尿泡上。
姐夫端著盆轉了一圈，高聲大氣地叫著爺爺說，爺爺，給您買迴來二斤皮皮蝦，你就吃吧，倍兒肥。
姐姐趕緊補充說，北戴河現在可不行了，就這皮皮蝦，比北京還貴，我們什麽也沒買。
喬喬向滿屋子人宣布說，就是我們家一個皮皮蝦都沒留，就留下一盆大螃蟹。嘴裏說著，屁股猛地往下一墩，我慘叫一聲哎呦！
肚子裏的尿差點呲到皮皮蝦盆裏。
原來想踏踏實實地休一天，姐姐家三口一來，打碎了我的如意算盤，真不如班上清淨，也是，今天是周六，辦公室沒人，我也正好抽空找找劉春蓮，不是想找她談話，而是想找她求饒，求她不要再糾纏我，不要再上我家了。
怎麽談呢？劉春蓮可是個一根筋，這是我通過幾次交往品出來的，談好了則罷，談不好會惹上更深的麻煩。
邊走邊琢磨，就這麽巧，還沒走近商廈，就一眼看見了劉春蓮，不是她一個人，她在前麵低頭猛走，後麵跟著的人一溜小跑地緊攆。
跟著她的是個男的，一看那頭型和那走慣了壟溝的身姿，我立即就斷定了這個人一定就是劉春蓮所說過的那個“熊蛋包”了，劉春蓮不是說已經把他打發迴老家去了嗎？
我不自主地跟上去，忽快忽慢或躲或閃，怎麽看怎麽像是跟蹤地下黨的中統特務。有幾次劉春蓮甩過的鉤子都釣上我耳稍了，要不是我趕緊哈腰疊肚，早就讓她鉤上了。
他們進了一個小飯館，進了包間，我溜邊坐在了包間對麵的柱子後麵。剛上午十點，飯館裏隻有我一個人，我蔫聲悄語地點了兩個菜和一瓶啤酒，弄得跑堂的服務員也蔫悄起來，跟我用氣聲說，您慢用，有事招唿我。我盡量把我全身的有意注意集中在耳朵上，傾聽著包間裏一細一粗、一硬一綿、一強一弱、一高一低的對話，我一句話也沒聽清，隻知道那細的、硬的、強的、高的聲音是劉春蓮的，而那個當保管員的“熊蛋包”好像一直在鼓搗嘴裏的熱茄子。
我已經抻疼了的耳朵終於捕捉到了一聲相當清楚的聲響，是桌子和椅子被掀翻的動靜，嘩啦啦、乒乓乓，然後的話就句句清晰了。
是劉春蓮在喊，說，你想幹啥？
是保管員在叫，說，俺想讓你說清楚。
劉春蓮很橫，說，你沒身份跟俺講話。
保管員也很橫，說，俺是你男人。
“啪”耳光的聲響，劉春蓮說，再說俺還抽你，俺北京有男人了。
我的心一哆嗦，她說得不會是我吧？
“啪啪啪”桌子被拍的山響，保管員說，哪個，哪個？給俺指出來，俺宰了他。
我趕緊捂住脖子。
說破大天爺爺就是不去，說了半天還是那句話，不想糟踐錢。
我和媽媽正勸著爺爺，楊樺迴來了，手裏提著幾個鍋碗瓢盆的盒子，和前幾天一樣，她依然精神抖擻，滿麵黑光。她說她參加全區教職員工運動會去了，拿了百米第一，接力第二，跳遠第三和跳繩第四。她說運動會規定每人隻限報三項，有兩項她是替別人賽的，要是不限製，她起碼能拿迴三個冠軍、五個亞軍和十個季軍。
媽媽說，你這孩子最近跟誰學的，怎麽這麽能山吹海哨的？
楊樺迴答說，你們中國人就是這樣，不願意聽實話，知道因為什麽嗎？實話一般都不受聽。比如爺爺的事，剛才我在門口聽見一耳子，我就同意爺爺的說法，病已經這樣了，住院不住院結果還不一樣？何必這邊花著錢，那邊不樂意呢？當初咱們接爺爺來的初衷是什麽？還不是為了讓爺爺體會親情，老有所依，老有所靠，爺爺來咱家幹嘛來了？還不是為的享受合家團圓，家庭溫暖，如果往醫院一放，好像是挺孝順的，問問爺爺，他苦不苦？他願意不願意？隻要爺爺覺得是違背他的意誌的事，就一定是不對的事。
楊樺講的是對的，我不能不承認我和媽媽心裏都有虛偽的成分，媽媽擔心的是街坊鄰居或農場的領導以後會指責她對老人沒有竭盡全力，我則擔心周圍人會說我舍不得花錢。
爺爺打圓場說，小樺說的是，兩元七和三元錢都分不清的人，治不治還不一個樣兒。
這話讓人聽著特別扭，就像爺爺在賭氣，好像楊樺說他沒救了。看來實話是不太招人愛聽。
我打岔問楊樺說，你怎麽這麽晚才迴來？
她說，開完運動會跟朋友玩兒去了。
我問什麽朋友。她掏出一個紙包，從裏麵剝出一個手把件說，搞古董的朋友，就這個把件，是溥儀逃跑時從故宮裏帶出來掉地溝裏的，讓一個掏地溝的撈上來了，他不認這玩意兒，我朋友花了十塊錢弄到了手，現在屬於我的了。
我嗤之以鼻，說，瞎說，你朋友怎麽知道這是宮裏的東西？又怎麽知道是溥儀掉的？要真是這麽珍貴人家能給你？笑話，天真、愚昧。
楊樺急了，說，書上有記載，我那朋友博覽群書懂得特多，再說他現在正追我，熱戀中的人會騙人？別說這麽個破把件，現在就是讓他替爺爺去死，他也絕無二話。
媽媽杵了她一腦子，罵道，胡說八道？跟我說說，追你的是什麽人？
我說，您怎麽信她的？多黑的腦門才能配上她黑臉蛋兒呀？上哪找去？
楊樺掄起拳頭就擂我，真不愧是搞體育的，打人還真疼，我邊喊邊跑進屋，然後搬出爺爺給我的大銅塊對楊樺說，讓你開開眼，這才是真正的文物，豬狗崽子。
楊樺端起來顛了一下，撇著嘴說，好家夥，在哪撿的？怎麽比四塊蜂窩煤還沉，還說我牛吹呢，這叫青銅器，仿製品，潘家園古玩城裏滿地都是，買一贈二。
我說你懂不懂？這不是我的，是爺爺從咱家老輩子上傳下來的，光爺爺就攥了七十年。
我看楊樺的眼睛裏閃出了兩個光點，雖然疑惑，但賊亮。
還沒起床，就聽見喬喬叫門。這兩天姐姐單位組織去北戴河，他們一家三口子沒來，顯得很清淨。
媽媽把門打開，唿啦啦就像進來一個加強連，帶著火炮機關槍，還有一百多張嘴。眼睛一下就滿了，耳朵一下就堵了。姐夫手不閑著，把廚房的鍋碗瓢盆奏得叮當爛響。姐姐嘴不閑著，媽、小鬆、小樺的一通叫。喬喬竄上我的肚子騎大馬，我哎呦哎呦地叫著，他的小屁股正坐在我硬邦邦的尿泡上。
姐夫端著盆轉了一圈，高聲大氣地叫著爺爺說，爺爺，給您買迴來二斤皮皮蝦，你就吃吧，倍兒肥。
姐姐趕緊補充說，北戴河現在可不行了，就這皮皮蝦，比北京還貴，我們什麽也沒買。
喬喬向滿屋子人宣布說，就是我們家一個皮皮蝦都沒留，就留下一盆大螃蟹。嘴裏說著，屁股猛地往下一墩，我慘叫一聲哎呦！
肚子裏的尿差點呲到皮皮蝦盆裏。
原來想踏踏實實地休一天，姐姐家三口一來，打碎了我的如意算盤，真不如班上清淨，也是，今天是周六，辦公室沒人，我也正好抽空找找劉春蓮，不是想找她談話，而是想找她求饒，求她不要再糾纏我，不要再上我家了。
怎麽談呢？劉春蓮可是個一根筋，這是我通過幾次交往品出來的，談好了則罷，談不好會惹上更深的麻煩。
邊走邊琢磨，就這麽巧，還沒走近商廈，就一眼看見了劉春蓮，不是她一個人，她在前麵低頭猛走，後麵跟著的人一溜小跑地緊攆。
跟著她的是個男的，一看那頭型和那走慣了壟溝的身姿，我立即就斷定了這個人一定就是劉春蓮所說過的那個“熊蛋包”了，劉春蓮不是說已經把他打發迴老家去了嗎？
我不自主地跟上去，忽快忽慢或躲或閃，怎麽看怎麽像是跟蹤地下黨的中統特務。有幾次劉春蓮甩過的鉤子都釣上我耳稍了，要不是我趕緊哈腰疊肚，早就讓她鉤上了。
他們進了一個小飯館，進了包間，我溜邊坐在了包間對麵的柱子後麵。剛上午十點，飯館裏隻有我一個人，我蔫聲悄語地點了兩個菜和一瓶啤酒，弄得跑堂的服務員也蔫悄起來，跟我用氣聲說，您慢用，有事招唿我。我盡量把我全身的有意注意集中在耳朵上，傾聽著包間裏一細一粗、一硬一綿、一強一弱、一高一低的對話，我一句話也沒聽清，隻知道那細的、硬的、強的、高的聲音是劉春蓮的，而那個當保管員的“熊蛋包”好像一直在鼓搗嘴裏的熱茄子。
我已經抻疼了的耳朵終於捕捉到了一聲相當清楚的聲響，是桌子和椅子被掀翻的動靜，嘩啦啦、乒乓乓，然後的話就句句清晰了。
是劉春蓮在喊，說，你想幹啥？
是保管員在叫，說，俺想讓你說清楚。
劉春蓮很橫，說，你沒身份跟俺講話。
保管員也很橫，說，俺是你男人。
“啪”耳光的聲響，劉春蓮說，再說俺還抽你，俺北京有男人了。
我的心一哆嗦，她說得不會是我吧？
“啪啪啪”桌子被拍的山響，保管員說，哪個，哪個？給俺指出來，俺宰了他。
我趕緊捂住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