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咖啡廳裏出來我不禁哆嗦了一下,其實涼風挺舒服的,我知道我是心冷,我發覺和這個原來我一直沒看上眼的小姑娘相比,她會強出我這麽多,我覺得自己很猥瑣,以至於不敢看她,看她就想往下矬矬,看她眼神就定不到一個地方,眼神一定不住,就飛向了四麵八方,就飛到了遠處一高一矮的人身上。

    前麵那高挑的身影怎麽那麽熟悉呢?是楊樺,我一眼就看出了是楊樺,她依然領著那個小男孩兒,一眨眼拐進了煙袋斜街。她在幹什麽?鬼鬼祟祟,一天之中竟然讓我碰上兩迴,還帶著個孩子,要不是林絹絹在我身旁,我早就跟蹤追擊或捉拿歸案了。

    林絹絹開車一直把我送到樓下,我很想讓她上去坐坐,她說這麽多年沒看見楊嬸兒了,哪天專程再拜訪吧。

    我走進屋,桌上擺了一片東西,有補品、水果、糕點、牛奶等等,不等我問,媽媽就告訴我說,傍晚的時候來了七八個姑娘來看爺爺,說是你的員工。

    爺爺坐在那裏搖著腦袋咂著嘴說,你說咱大鬆人緣咋恁好呢,這多人看俺,咱大鬆的麵子厚呀。

    我趕緊謙虛地驕著傲說,爺爺,不行,我下麵才管二百多職工。

    爺爺抹著眼睛點頭說,管這麽多人?丟人了,給你丟人了。

    楊樺推門走了進來,她一臉的桃花粉麵,一身的生機勃勃,原來非洲人在精神氣爽的時候,膚色也能五顏六色。她進門誰也不理,先哼著小調一頭紮在廁所裏十分鍾,然後又進屋換上一件我從來沒見過的閃著亮的睡裙。

    我們六隻眼睛跟著她轉,直到她坐到桌前拿起一個桔子要剝皮的時候,媽媽才給了她手一巴掌說,上來就吃,問價了嗎?

    楊樺把桔子一口塞進嘴裏,邊嚼邊囔囔,問什麽價?凡是這屋的東西就有我一份兒。

    我問楊樺今天上哪了,楊樺毫不掩飾地說和朋友玩兒去了,不等我再問,她一忽竄起身跑迴屋,又一忽竄出來,把手裏的一個破報紙包放到桌上,像劈圓白菜葉子一樣,剝了一層又一層,從裏麵捧出一個大破碗說,讓你們開開眼,看看這是什麽玩意兒。

    媽媽說這不就是一個狗食盆子嗎?爺爺剛要摸,楊樺一把擋住爺爺的手說,跟你們這幫肉眼凡胎真沒法說,這是古董、文物知道嗎?最少值幾十萬。

    看著六隻燈泡一樣的眼睛,她一邊包上報紙,一邊說,朋友送的,多厚重的禮呀,別看這報紙破,裏麵包的可是兩室一廳。媽,從明天開始,咱家就不能斷人了,出門您和我爺爺輪著出去,一定保證我的這兩室一廳別出問題。

    媽媽撇著眼說,哼,一個雞蛋的家當。

    媽媽說的什麽意思我沒聽懂,但我知道媽媽是在說楊樺異想天開。

    爺爺在客廳轉了好一圈才張口說讓我上屋裏睡。這幾天我的“材料”終於寫完了,他可能已經察覺到了我寫材料是假的。自我和姐姐鬧翻後,他幾次提出要迴農場,但我有感覺,他已經適應了這裏的生活,他並不是真心想走。本來是嘛,從貧窮到富足,從艱苦到安逸,原本就是極好適應的。

    爺爺叫我,我猜測一定是他擔心自己夜間犯病,有很多次,我都能聽到爺爺憋悶的呻吟聲,他那是在用被子堵嘴,他怕影響我休息,怕招我這個護著他的孫子的討厭。

    我走進屋裏,爺爺關上門說,俺不是叫你進來睡覺,俺知道我毛病多,夜裏吵你睡不好,俺就是想跟你說會兒話。

    爺爺說楊樺那個碗是做了舊的假貨,他說文革結束後有個人上農場收過古董,那個人就住在他家,每晚都把收來的東西講給他聽,所以他也多少懂得點鑒別。他讓我把他那破提包給他,提包挺沉,裏麵像裝著一塊大磚頭,爺爺拉開拉鏈從裏麵掏出一個布口袋,又從布口袋裏掏出一大把爛棉絮,然後鼓搗出一個大金屬塊,輕輕地拍著說,這才是老東西,你看,是隻小豬狗崽子,咱家祖上傳下來的,你太爺爺傳給了我,我蹲監獄、勞改、文革被批鬥,幾十年一直藏著,原來想傳給你爸,結果你爸短命。我讓那個收古董的看過,他當時眼睛都直了,上來就扔給我五百塊,相當於我兩年的工資呀,可我就是不賣,家傳的東西我死也不能賣。這次來北京,就是想給你們的,可我得留後手,這人呐,手裏一旦沒了硬貨,就沒人把你當迴事啦,所以我想等我死的時候再給你。可我也看出來了,你是個好孩子,孝順、仁義,你爸沒福氣呀,我替他享你的福了,今兒個我把這個傳給你,哪天你也上電視台的鑒寶節目讓專家看看,這寶貝到底值多少錢。

    爺爺有點喘,我知道他的腿又要疼了,趕緊準備好藥,把他扶倒在床上。爺爺擺擺手,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塞在我手裏說,這是兩萬塊錢,俺看病、吃飯都得開銷,你替俺給你媽,你媽帶大你們三個不容易,別虧著她。

    我要推辭,爺爺說拿著吧,人老了要錢沒用,連兩元七算三元都掰不清楚了,不定什麽時候再讓人給騙了。

    想起爺爺農場歪扭的房子,歪扭的黃瓜架,滿炕的虱子跳騷和飛著小絮絮的水,我的鼻子一酸。我沒跟爺爺說推辭的客氣話,收下了錢,也收下了小豬狗崽子,爺爺確實不需要這些了,他現在需要的是安寧,安慰,親人守候和減輕病痛。我想到了有一天夜裏我上廁所時聽見媽媽和楊樺說,爺爺還能有幾天福享?我這是為你們的爸爸盡孝。我又想起電影演員傅彪的妻子張秋芳提出的一個觀念叫“幫助死亡”。爺爺委屈了一輩子,爺爺一輩子可能就麻煩別人這一次,從他下決心交給我小豬狗崽子和錢的一刻,就意味著他不再想再迴農場了,對孤獨、病痛的恐懼,遠遠大於對冷淡、厭煩,甚至是訓斥的恐懼,我要幫助他,幫助他減輕孤獨和恐懼的痛苦,幫助他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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