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比我隻小不兩歲,也該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了,談了幾個都沒成功。我還替他介紹過一個呢,就是“屎包”,“屎包”倒是滿口應承,連著管我叫了一禮拜大舅哥。

    “屎包”小時候鼻子是漏鬥,鼻涕總過“河”,他媽沒少敲他腦袋,可能是矯枉過正吧,大了後鼻涕就被截留在了鼻子和嗓子的交匯處,說話齉齉的,鼻子和嗓子各占半個音,還添了結巴的毛病,不過聽慣了還有點電視劇《劉老根》裏藥匣子的味道。妹妹硬是不同意,不光嫌他是結巴嗑子,有一次說漏了餡,說他的那玩意兒早讓林絹絹看過了,她才不吃二遍草呢!嘿!兒時幾秒鍾的事兒竟能毀了人一輩子。我說,那時不是小孩不懂事嘛,妹妹就說,那你怎麽沒脫褲子?他就是流氓。後來我一問“倭瓜”才知道,原來是“屎包”給林絹絹塞過紙條,林絹絹沒搭理他,他就到處散布說他跟林絹絹亮過真家夥,林絹絹早就是他的人了。這個該死的,要知道我還把妹妹介紹給他?我先把他送寵物醫院騸了。

    拒絕了“屎包”這件事讓妹妹很自尊,有時媽媽一問起她搞對象的事,她就會拿“屎包”做擋箭牌,說,我可不是什麽人都答應的。

    其實妹妹長得不醜,五官端正一嘴白牙,尤其是那對雙眼皮的大眼睛,誰見了都要多看幾眼。

    在她還是懷裏抱的時候,誰見了她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她比眼睛,說,黑妞子,比比誰的眼睛大?妹妹就會使勁地瞪起和她們比過不知多少次的眼睛,直勾勾地向著對麵的窟窿湊過去,直到和對麵的腦門碰得“砰砰”響,直到四隻眼睛全鑽到鼻梁下邊變成鬥雞眼,直到妹妹的兩隻圓眼睛瞪出了眼淚,直到別人敗下陣來,使勁地誇她說,黑妞的眼睛大,黑妞的眼睛大,方肯罷休。

    “黑妞子”的外號也是韓嬸兒起的,不過挺貼切,她長得確實黑。連她自己都說,那幫男的為什麽跟走馬燈一樣?人家說了,天剛擦黑,就找不著她的臉了。也是,月光下隻看見一個衣服架子在眼前晃,真是夠瘮人的。妹妹也不含糊,誰要是嫌她黑,扭頭就走,靠,嫌我色重,我還嫌你們色淺呢,趕明兒我嫁一個剛果(利)的大款,上非洲當白夫人去。

    媽媽說生妹妹那天產房裏一連生了四個丫頭,個個不是黑布黢溜的就是紅布啦擦的,數妹妹又幹淨又白淨,小臉像是染了粉的蛋清。後來不知為什麽,個頭兒每增高一公分,肉皮子就加深一層紅,紅色沉積多了,臉就成了醬豬肝。我媽給她起了個“楊樺”的名字,盼著她能像樺樹皮一樣白,可沒用。媽媽搖著頭說了兩種可能:一是抱錯了,要不怎麽誰都不隨呢?二是我和我妹妹托生錯了,我一個大男人倒長得細皮嫩肉的。

    於是我內責起來,覺得做了對不起妹妹的事,這種歉疚的心情一直到了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媽媽帶我到火車站接爺爺,爺爺病了,是媽媽讓他來北京看病的。可車廂的人都走光了,我們卻一直沒看到爺爺,眼看站台上隻剩下了一個外國人,我們正不知所措,那個哈著腰的非洲老頭突然衝我媽呲了下牙,用一口標準的東北話問,你是樹林的媳婦吧?我正發愣,老頭兒又衝我探過嘴說,你就是大鬆吧?比照片裏顯高顯大。在媽媽幫爺爺卸下肩上一袋苞米碴子的瞬間,我立即就替妹妹搜尋到了她皮黑肉紅的源頭,那是我們老楊家固有的潛質。我成天坐在屋裏寫寫畫畫的不見風雨,我的潛質一定不是白,是長期受屋裏濁氣汙染把黑捂成了黃。妹妹則風雨無阻去地接受狂風的侵襲和陽光的爆舔,所以她更本色。

    不用再作dna,我輕而易舉地就確認了我們與爸爸的親子身份。

    我發育得晚,跟林絹絹耍流氓的時候我連老太太是男是女還分不清,直到上初三的時候我才一米六,妹妹倒好像比我還猛。

    妹妹打小就不願意跟女生玩兒,她竟然把自己刨除在女人之外,鄙視地稱女孩子為她們,說她們都太嬌氣。她沒男朋友,可哥們兒卻一串,自從我上初中後,她接了我的班,成了我們那片的孩子頭兒,連“屎包”、“倭瓜”這樣大她幾歲的男孩子都甘願聽她調遣。

    這可能跟我有關,那時大夥聽我的,自然也就敬她三分。這也和妹妹的仗義有關,她自己的作業可以不做,但卻能加夜班為同學抄作業,有一次被姐姐發現告訴了我媽,我媽批評她,她還振振有詞地說,是我拽著人家陪我玩的,沒完成作業的責任當然要由我負責,再說幫人家抄作業長的是我的知識,一舉兩得。把媽媽噎得直哆嗦。

    中考時,媽媽找了教育局的一個知青戰友,楞給她塞進了一個中等師範學校,後來就當了一名小學老師,是教體育的,就在我們小學母校上班。

    有一天“屎包”興奮地告訴我,說楊樺給我報仇了,弄得我莫名其妙,“屎包”眨著一眼角的眼屎說,你忘了那年“成人獸”是怎麽治你的啦?

    “成人獸”是小學我的班主任程寅秀的外號,據說現在他已經是我母校的副校長了。

    那時我們六年級的孩子正是滋長逆反心理的年齡,每天上課我們都要淪陷在“成人獸”恨鐵不成鋼的訓斥中,幾乎天天如此無休無止。他最常說的口頭語是“你們太讓我失望了”,然後就列舉一係列讓他失望的事例,比如誰沒做作業,誰沒按時進教室等等,有事竟能咬牙切齒地嘮叨半堂課。

    他的這種行為終於傷害到了我。

    那天課間光顧了玩兒忘了上廁所,結果第四節課是“成人獸”的課,那天他上來就把話匣子打開了,一直把我尿泡裏的液體說得溝滿壕平。我強忍著憋住水龍頭,一直熬到下課鈴響,我欠起屁股立刻向門口衝鋒,他突然大吼道,楊鬆留下,其他人下課。

    他不聽我解釋,非說我沒下課就想跑,愣是單兵教練地訓了我足有半個世紀。後來我是夾著兩襠,像是雜技團的狗熊一樣扭扭捏捏地蹭向廁所的,那潑尿我享受了足有一個世紀,我細細品味,頻頻抖擻,真是爽快,等最後一個機靈抖完了,我才發覺已是大汗淋漓。

    有一次妹妹寫作文,題目是《記一件痛苦和痛快的事情》,她寫不出來,就問我,我立即迴答她說,你最痛苦的事是什麽我不知道,反正我最痛苦的事兒就是六年級時憋的一潑尿,然後就對她講了這件事。她又問我,那你最痛快的事兒又是什麽?我迴答:是撒那潑尿。

    這段故事妹妹竟然一直記著。

    “屎包”說那天“成人獸”陪著教育局的幾個幹部聽楊樺講少兒體育理論課,課前楊樺提了一大堆要求,中心意思是課上她是絕對權威,她不宣布下課誰也不能走動。這“成人獸”也是該著,一邊上課一邊品茶。楊樺更絕,連著講了兩節課,她明明看見“成人獸”一個勁兒地跟她使眼色,一個勁兒的指手腕子上的表,她就是裝作看不見。最後“成人獸”實在忍不住了,剛欠起身,楊樺就訓斥道說,程寅秀同誌,大家都在認真聽講,請你也堅持一下。“成人獸”竄起來就往外扭,邊扭邊呲牙地叫,馬上就迴來,我馬上就迴來。

    “屎包”哈哈笑著說,你、你猜怎、怎麽著?你妹、妹妹親眼看見從他褲、褲腿裏扭出一串水、水印子,一、一、一步一、一、一腳印,步步帶、帶水花。

    我聽了先是覺得好笑,緊接著又擔起心來,雖然我挺恨“成人獸”的,但不知者不為罪,楊樺這樣做是不是有點忒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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