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是一條狂暴的大江,平日裏的怒江都是波濤滾滾,而5月的怒江,水流尤為湍急。


    5月11日晚,月色朦朧,怒江的波濤似乎不那麽洶湧了。2萬餘中國遠征軍集結在怒江東岸,等待渡江的命令。


    衛俊如撫摸著修剪整齊的胡子,看著軍用地圖。終於,他把目光從地圖轉移到了手表上,時間差不多了。


    他果斷的下達了命令:“傳令下去,大軍渡江。”


    命令很快被傳達了下去,怒江邊上的橡皮艇撲通撲通的下了水。這是美國人提供的橡皮艇,是橫渡怒江的最好工具。


    這時候如果有人從怒江上空,航空拍攝江邊的畫麵,就會發現在怒江正麵的12個渡口,眾兵齊發,一艘橡皮艇正悄無聲息的向著怒江對岸進發。


    大概半個小時之後,第1批渡江的士兵已經到達對岸,隨後更多的士兵開始渡江,綿延不斷。


    而與此同時,在天門山對麵的怒江之畔,一支80餘人的小分隊,如同濕重的鬼影,下水了。


    他們的行動悄無聲息,纜繩是加固過的,有兩根。但它無論如何不會保障這霧氣中幾十人的性命。


    按照事先演練過的,突擊隊分成了兩列浸入水中,在沒被衝走、沒被凍死和沒被身上的裝備壓死之前,盡快到達西岸。


    管你是前途遠大的師參謀長,還是剛入伍一年的二等新兵,最後總要像現在這樣,靠一根怒江裏的纜繩係住自己的小命。


    而即便渡過了怒江,在未來的三天以內,他們是見不到任何援軍的。


    也就是說,他們這區區80餘人,要單挑一個3000餘人的聯隊。這樣的悲壯,就像易水河畔的荊軻,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


    同樣,在一個小時以前,也有給他們送行的人——少將師長周景。


    師座並沒有多言,端著酒碗隻說了幾句話:“7天,老子一定會出現在天門山上。要麽是跟你們慶祝勝利,要麽就跟你們同眠在山上!”


    師座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隨即砰的一下摔在了地上,以顯示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心。


    而一眾突擊隊員,也都紛紛飲酒摔碗,保證完成任務。


    他們都相信他們的師長,這位帶領他們取得一個又一個勝利的人,一定會說到做到。


    突擊隊員把口浸在水裏,鼻露在水上,裝備被捆在事先紮製的小木排上,用繩索和他們每個人綁在一起。


    人們大氣不敢喘,聽著耳邊湍急的水聲和遙遠的槍聲,其實沒必要緊張,那不過大霧天裏日軍在打例行的盲射,不然太靜悄悄的容易讓人心慌。


    不是沒有人脫離了固定索,隻是那人在江水中便打個晃便不見了。


    其餘人沒有反應,他們最大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這種時候,你又能做什麽?


    突擊隊其實有一個更通俗易懂的名字——敢死隊。參加這支隊伍,就意味著把死亡拋之腦後了。


    死了再正常不過,如果真要活下來了,那到應該好好的感謝上蒼,感謝老天賜予他們第2條生命。


    還有,要感謝夜晚和大霧,雖然這場大霧會讓所有飛機無法起飛,讓他們不可能得到空中支援。


    但也隱藏了連綿不絕順流直下的屍體,否則那些閑得無聊的日軍,絕對會用早已準備好的火力網來招待他們。


    沒多時,突擊隊已經登岸,跟土地結結實實地接觸一下便算休息吧。然後沿著西岸的江沿線,把自己半浸在江水裏爬行。


    霧茫茫地,每個人都隻能看清離自己最近的幾個人,再遠的人成為像要隨霧氣發散一樣的鬼影,再遠則成為虛無。


    李定隻看得見他身邊的肖偉明,再遠的龍文章成為鬼影,再遠的董刀他無法看見。


    這種眼睛隻能看到5米外,嘴巴又不能出聲的情況,意味著幾乎沒有指揮。


    如果不是訓練有素的精銳,恐怕行動就到此為止了。


    爬行,爬行,槍聲越來越近了,幾乎聽得到它的出處。


    子彈從突擊隊員的頭上劃過,落入江水裏。你不可能看到它濺起的水柱和偶爾一個榴彈濺起地更大水柱。


    有時一個照明彈暗淡無光地升空,然後迅速便被霧氣吞沒了。


    幾乎什麽都看不見,全世界好像就剩下離你最近的幾個人,沒時間,人生出來就慢慢死去,霧出來就慢慢散去。


    遲早將稀薄到讓突擊隊員無所遁形。沒有援軍的支持,他們一半浸入江水,一半浸入霧氣,向南天門爬行。


    輕裝的隊員,身上背負著卡賓槍,200發子彈,4顆美國造檸檬手雷,加上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也就十幾斤重。


    輕裝的之後是悲慘的重火力們。他們每一個人都像是怪異地巨型蝸牛。


    袁德軍背著30斤的燃料罐,麻皮背著噴火槍。據說像一種叫巴祖卡樂器而得名的巴祖卡火箭筒,被一個叫陳雲鑫的中士背著。


    往日裏,拿著這些新式大殺器的他們,走到哪裏都是人們矚目的對象。但現在,他們隻好像長了腿的破銅爛鐵。


    任何重武器在能展開之前都是破銅爛鐵,他們在這之前將注定全無還手之力。


    霧氣裏的一挺日軍機槍調低了射界,從來自三團調來的一個倒黴蛋身上削過,那家夥在痙攣中死死摳住了江水裏的礁石,他倒是到死沒出一聲。


    子彈仍在往他身上攢射――其餘人盡量爬得離他遠一點,生怕被殃及池魚。


    那位後來被授忠勇勳章,可他也夠資格拿那枚勳章,畢竟如果沒有他的忍耐,其餘的突擊隊員也得遭殃。


    霧氣中是突擊隊員們造就的簌簌聲。他們像被打濕了蹦不起來的螞蚱,而冬天眼看就要來臨。


    龍文章已經到了他和孟煩了曾藏身數天的那塊石頭之後,隻是那孫子要指揮炮團,所以沒來。


    他親手挑選的幾個沒讓他失望,幾乎和他同一時間到達,這十幾個全都是主力打手,精銳中的精銳。


    現在日軍離他們比剛才更加近了,他們看著淹沒了山坡的那片霧氣,看不見,但他們知道對方就在那裏,聽得到日軍在戰壕裏在霧氣裏的說話。


    一發盲射的子彈砰然射中他們藏身的石頭,讓所有人下意識地縮迴了頭。


    日本人在笑,對,今天飛機和大炮,連隔江的直射火力都無法攻擊。今天沒有戰事,是個可以放鬆的日子。


    龍文章揮了下手,他身邊已經爬到了五個人,另外還有六個沒辦法在他身邊趴下了,那就先用這五個。


    龍文章揮了揮手,五道魅影閃進了迷霧之中。


    戰壕裏的日軍,抽著今天的第一隻煙;剝出昨天剩下的海苔飯團;給機槍刷著酒;抱怨著這江邊濕地給傷腿帶來的疼痛。


    剛盲射完一倉子彈的家夥又裝填了一倉,向霧氣裏又放了一槍,然後魅影從霧氣裏衝了出來。


    他們像塌陷的石方一樣落進了戰壕,刺刀、砍刀、工兵鏟和鐵鍬。


    龍文章帶領的人是第二批。他們躍進戰壕並向縱深掩入時,董刀他們手頭上的日軍還在掙命。


    第二批人置若罔顧地向縱深掩進,收拾那些睡地死沉的倒黴蛋。


    李定從一具新鮮的屍體上抬起他的身體,也拔出他的刺刀。


    雖說這是他第1次殺人,以前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他連隻雞都沒殺過。但他沒有絲毫的不適,殺人似乎也很簡單。


    周圍很靜,霧氣之中好像隻剩下他一個人,這感覺很要命,比第1次殺人都要命。


    霧氣中龍文章如鬼一般浮現,為了讓他們看得清楚,他猛力地揮動著手和手上的一個電筒――電筒的光暗淡之極。


    但意思也明確得很:往這邊來。


    李定向他的方向移動,而更多的人從霧裏冒出來,奔向他的方向。


    李定終於可以把懸起的心放迴嗓子裏――他們還有很多人。


    龍文章站在一堆戰壕裏的雜亂和兩具日軍的屍體旁邊,不用他指出來了。


    那個黑黝黝的洞口,窄小的圓形,以鐵桶為壁,他們都快爬吐了一――就是它了。


    一隊的分隊長帶了一盤繩子,他把那盤繩子交給了龍文章。繩子要在他們腰上打結,這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甬道裏聯係的唯一方式。


    第一個要被打結的就是董刀,董刀腰上還纏著他的弟弟董劍,現在他們聯係的更緊密了。


    其實最害怕的總是頭一個,因為頭一個要麵對的是未知的情況。而有了人帶頭,其餘人也就沒那麽害怕了。


    敢死隊不是想死隊,他們不怕死,可不想死的沒有意義。


    繩子事先處理過的,一根長繩上帶著幾十個結口,突擊隊員也開始給自己打著結。


    完成了捆綁,他們看著董刀又一次整理了他的裝備。把刺刀叼在嘴上,長槍跟大刀一起斜背了,短槍插在後腰,然後貓腰鑽了進去。


    其實經過幾個月的相處他們都知道,董刀的一手刀法非常厲害,隻是在是在這裏是施展不開的,用刺刀來幹掉敵人,著實委屈他了。


    董刀並沒有覺得委屈,因為殺鬼子是他最大的執念,剛才他已經順手了結了一個敵人,現在有更多的敵人讓他來殺,他大概是急不可耐的。


    好像比訓練時候都要快了三分,他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了甬道入口。


    龍文章壓低了聲音:“繩子一拉直,下一個就上。”


    每個繩結中間隔著也就是八米的距離,隨著董刀在裏邊的拱動很快就拉直了,第二個人開始上。


    李定是第9個,在他前麵的是背著巴祖卡的肖偉明,龍文章就像個萬惡的監工,守在洞口旁邊,一瞧見繩子拉直了,便用銳利的目光向著等待的人掃去。


    如果敢慢半拍,蒲扇大的巴掌便會拍在肩膀上,提醒你該“下地獄了”。


    油桶做成的甬道裏,聲音和氣味都出不去,便在這黑暗裏迴蕩:


    刀刺入肉的聲音、把槍口頂在身體上開槍的悶響、被掩住了嘴的呻吟、甚至是動脈被切開血流的奔放聲都驚晰可聞。


    它們和這甬道裏本來就有的惡臭味、和忽然彌漫開來的血腥味。混雜成一個難以言喻的世界。


    說這裏是地獄,也毫不為過。


    當身後的微光也徹底消失時,李定終於習慣了這樣的黑暗。肖偉明的腳蹬在他的臉上連蹬幾腳,讓他沒法不想成一個人垂死的抽搐。


    “老肖,你沒事吧?”


    沒迴答,李定聽見那家夥使出了吃奶之力的哼唧聲。他把叼在嘴裏的刺刀拿到了手上。


    肖偉明:“沒事……沒事,王八蓋子,缺心眼兒的貨!”


    如果不是在這麽個環境,李定一定要急得跳起來了:“什麽事?”


    “沒事。你自己慢慢瞧來細細看。”肖偉明說。


    李定聽見他籲氣的聲音,然後便加速地爬走了。等他爬過去後,也遇到了蕭偉明同樣的問題了。


    一雙腳頂在他臉上,那卻不是老肖的腳。而是一雙日式皮鞋,一具日軍的屍體。


    跟這幫糙爺們呆了兩年,李定也學會罵娘了,他現在也很想罵娘。


    他懷疑是不是他前邊的王八蛋每人都捅過那個死鬼幾刀,以至血噴得這個狹小的圓形空間裏到處都是。


    死掉的小鬼子已經不具危險了,簡稱死鬼。可那也夠讓人惡心的,因為他必須得從死鬼身上擠過去。


    那表示他得臉對臉,眼對眼地和死鬼貼在一起,前邊幾個人就是這麽做的。


    李定殺人沒吐,此時卻爬在那死鬼身上嘔吐起來。身後分隊長的槍狠狠的捅了他一下。


    分隊長:“怎麽啦?”


    李定:“死人,前邊的管下刀子不管收場……”


    槍管子更粗暴地捅過來,在這種幽閉的環境下,人的各種情緒都會被放大。


    平常不敢反駁上級的李定,如果能夠轉過身去的話,他一定會狠狠的罵迴去。


    分隊長:“弄走。這是看出口的。附近一定有出口。”


    “卡住啦!”


    “弄走弄走。你動動手,活的要被死的惡心死嗎?……求你別吐啦。我也快吐啦。”


    李定也無奈了,開始做這種努力,抱著那具能讓人發瘋的屍體一起在管道裏挪行。


    真該慶幸這一片漆黑,隻要還有一點可以讓他看見的微光,他一定已經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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