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不知何方,其路也艱險。大風吹過山丘,樹葉都嘩嘩作響,枯葉紛紛飄落。月隱烏雲皺聚,天色黧黑,四下無房舍燈火,無犬吠,無人語,隻有須臾後突如其來的錚錚冰響。


    丹薄媚躲在樹邊的岩石下,屈膝而坐,夜聽風吹雨霰,難以成寐。


    初冬的冷似乎已隨這場寒潮來了。她仰頭任由劈頭蓋臉的雨水澆下,刻意為之的妝容都隨著渾濁的水淌落在地。


    丹薄媚不打算淋著雨找人。慶忌雖然受傷,但不至於奄奄一息。


    滿山冰花玉樹,迷漫一色。她渾身要濕透了,起身決定換個幹燥的避雨處。沿著狹窄的林蔭小路走了不久,果然見到前方有一塊巨大的岩石凸出來,石下滴水不漏。


    不過,好像已經有人坐在那裏了,是慶忌?


    丹薄媚全身戒備,慢慢靠近。


    她的腳步聲踩在雨中的腐葉上,驚動了石下的人。


    那人原本倚靠石壁靜坐,聞聲迴頭,眼神威嚴可怖,一身黑袍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嗯?”丹薄媚突然停下,定定地看著他。心中情緒百轉千迴,下意識要出手,又轉念一想,他看上去似乎傷得很重,未必有還手之力。而且她真容他也沒見過,可能根本認不出。


    思及此處,她按兵不動。


    謝衍盯了她好一會兒,忽然道:“我似乎見過你。”


    丹薄媚手中湧動真氣,才似笑非笑地緩緩靠近,意味深長道:“壯士,我似乎也見過你。”


    “看來是你,天山上的小姑娘。”


    丹薄媚停了一停,這迴是真真正正地驚訝了,目光仔細打量他一陣,恍然大悟地坐在他身旁,刻意道:“原來你還真是那個假好人啊……看你傷成這樣,這些年大約混得不怎麽樣吧?不過也是,憑你的秉性,還沒有被仇人殺死已很了不起了。”


    謝衍冷冷地瞥她一眼,抿唇偏頭不答話。


    “你為何一副要死了的神情?聽說他鄉遇故知、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是人生三大喜事,你遇見我這個故人,怎麽一點兒也不開心呢?”丹薄媚不動聲色地靠近他,伸手試探。


    謝衍的目光十分兇狠,大約想殺死她,可惜沒有出手的力氣。眼見她柔若無骨的雪白手指就要搭上他的肩,他立刻側身躲開,強忍著痛意站起來。隻這麽一個動作,他腹部、胸口的衣袍,顏色都刹那深沉了許多。


    看來的確連還手的力氣都沒有,不然,不至於明知她已經起了殺心,還隻是避讓。


    如果是這樣,那就好玩了。


    知道她是丹氏女,還打了她胸口一掌,眼下又荒山野嶺,正是天時地利人和。


    “這麽急著要走,外麵雨大啊,壯士。”她笑時,令人驚豔的丹鳳眼中全是惡意。


    謝衍斜睨著她,冷聲道:“不勞姑娘擔心。”


    語畢立刻要走,突然有一雙冰冷的手臂從背後纏上他的腰,纖細的十指遊移過的地方,他隻覺全身都在冒火。


    “放開。”謝衍雙手緊握,克製自己,神情比方才更冷峻,因為不知道她想做什麽。


    丹薄媚貼上他的後背,感受到這具強硬如鐵的身軀漸漸發燙時,她無聲地冷笑,於是引人遐想道:“壯士,荒山夜雨,孤男寡女,你不覺得很適合……”


    他正偏頭去看她,丹薄媚終於找到了滲出血跡的傷口,驀地五指一並,如刀鋒狠狠紮進他胸口與腹部的傷口裏。頓時血肉崩開,溫熱的液體濺了她一手都是。


    謝衍縱使再冷硬沉穩,也忍不住悶哼一聲,單腿跪下去,痛得渾身發抖。


    丹薄媚仍然站在他身後,將手上的血輕輕擦在他後背衣袍上,微笑道:“你不覺得很適合殺人滅口麽?尤其我們還是有過不愉快往事的故人,壯士以為如何?”


    “為多年前的天山之事殺我,說不通。你——是無極的人?”謝衍死死捂住胸口,劇烈地喘息,雙眼淩厲逼人。那張顛倒眾生的傾國容顏在他眼中,與吃人的野獸無異。


    “哦,看來是無極公主派人把你傷成這樣的,倒讓我撿了個便宜。”丹薄媚蹲在他身前,毫不畏懼直視他幽深黑暗的雙眼,誠懇道,“謝公子,我真的不是無極公主的人,雖然還是要殺你。”


    謝衍聲線微啞,冷著臉問:“為何?”


    丹薄媚忽地一掌打在他胸口,猝不及防謝衍噴出血來。


    總算還了一掌之仇。她抬袖低眉遮麵,又輕描淡寫地放下,莞爾笑道:“謝公子敵人無數,自然用不著記住我這等無名小卒。真要想知道緣由,不如在黃泉之下等個五十載,我下來再告訴你。”


    “沒有談判的餘地?”


    丹薄媚無動於衷道:“沒有。不過,我很好奇,究竟什麽人能在重重護衛下,將你追殺至此,還傷成這樣?真是我輩楷模。”


    謝衍徹底無視她話中帶刺的習慣,漫不經心地擦去嘴角的血跡,偏頭冷淡道:“宮、韋、崔三家主。”


    “呀,連曾經要和你聯姻的宮氏家主都親自出手來殺你,實在很難想象,你這些年到底幹了什麽喪盡天良的事。看來今夜你死得不冤,我這要算是為民除害。”


    “因政殺人,分什麽對錯?隻有立場不同罷了。他們選擇無極公主,不過為了壓製謝氏淩駕七族之上。”謝衍口吻極淡,眸光卻很冷酷,早已看透三族的用意。


    “哦。”丹薄媚點點頭,根本不在意這樣的事,歪頭想一想,又向他伸手。


    謝衍全身警惕道:“殺了我,你也活不長。”


    丹薄媚道:“沒人知道是我。不過你放心,現在我不是要殺你,隻是把你體內的鳳鼎秘術核心取出來。左右你快死了,也用不上,權當做好事怎樣。”


    他帶著薄繭的大手一把抓住她手腕,冷厲道:“這是禁忌。你若敢動手,我會拉著你玉石俱焚。你不信,可以試試。”


    丹薄媚冷冷地與他對視一陣,覺得畢竟不值得為殺他以身犯險,隻好退步,抬抬下巴,指著他的手道:“放。”


    謝衍冷哼一聲,甩開她的手。


    丹薄媚收手又是一拳砸在他胸膛上,不過不知他怎麽長的,反倒還震得她的手微痛。


    “隻是不能殺你,打你總行吧。”


    濕透的衣衫緊貼全身,她雙手抱臂,轉到他身後去不讓看。因被這潮濕陰冷的寒夜凍得難過,她一腳踹在謝衍背上,發泄不滿。


    謝衍坐在地上,被她又砸又踹也不開口,一動不動任她打。


    丹薄媚打得不那麽冷了,便轉到前方,偏頭看一眼他寒意四散的臉色,笑道:“你心底一定在想,別讓你活著離開,否則非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不可,是不是?”


    謝衍深沉的目光隻盯著簌簌的雨幕,分外平靜道:“以後你就知道了。”


    丹薄媚微微一笑,她未必會讓他有以後。


    不能一擊必殺,那麽悄無聲息也可以。


    ……


    在山穀的另一頭,同樣是夜雨狂風,同樣是一男一女相逢。


    隻是他們沒那麽多話好說,一會麵,慶忌便拔劍出招。應餘姚也沒有退縮,在雨中二人的每一次出招,都帶起一串雨珠飛濺。


    所幸兩人身上都帶著傷,不能不死不休。打了一陣,他們不得不停手,互相戒備著走向大樹下。


    四目相對,氣氛詭異。


    沉默不久,慶忌開口問道:“你們後晉不是撤走了嗎?怎麽還到周唐西南地區來了?”


    應餘姚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一言不發。慶忌見她不答,也沒有追問。


    二人僵持了小半個時辰,冷風吹過,應餘姚也冷得顫抖。


    見她這樣,慶忌抱劍自顧自轉身走了。應餘姚盯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也無波動,抱臂坐在一塊幹冷的石頭上,凝望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山中秋菊。


    金黃的花瓣零落一地。


    約一刻鍾後,慶忌又走迴來,隔著很遠便道:“喂,跟我走。”


    應餘姚看著他,仍然沒有動作,手上卻握緊了長劍。


    慶忌見狀,冷笑一聲,無所謂地轉身,道:“前麵有個避雨的山洞,有幹草,我生了火,來不來隨便你。”


    沒走多遠,他就到了山洞口,迴身一看,應餘姚果然還是不遠不近地跟來了。


    熊熊燃燒的火堆驅散了寒冷,慶忌盯了盯她身上的衣服,側身看向洞外,道:“濕衣服穿著是要生病的,你可以脫下來烘幹再穿。”


    應餘姚目光奇怪地望著他,明明算是敵人,怎麽言行舉止如此不對勁。


    看了良久,她收迴目光道:“無所謂。我們被人追殺過來,分散了。”


    “你們這樣的身手,也打不過?那追殺你們的是什麽人?”慶忌還記得寧哀哀、寧囂、應蒹葭他們的實力,又有八族秘術加持,不應該被追得這麽狼狽。


    應餘姚凝視火堆道:“宮、韋、崔三族子弟,人數比我們多,自然不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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