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這時節已是初秋,山中正下著一片纏綿淒迷的冷雨,黃葉被打落在地,濺入了泥濘。清幽的雨聲如泣如訴,若一簾悲歌。


    夜佛陀被封住真氣,受完十八層地獄刑罰,活著出來時手筋腳筋盡斷,一身傷痕刻骨。縱使用最好的藥,也須三月才能恢複。隻是可惜,他失去公子之位,成為玄羅鬼殿一個普通弟子,沒有資格得到最好的聖藥。


    他也沒有資格居住在鬼殿摘星樓,隻能下山與眾弟子擠在一處。他性孤僻,喜靜,不願與人交流,每日都獨身來鄰近的山中修煉。


    突然下起了雨,他盤坐在青石上,避也不避。


    有一名女子輕輕停在他身後,將手中的上等傷藥遞上去,開口柔和,道:“夜公子,這是周唐宮廷聖藥,對你的傷有奇效。我想,你也許用得上它。”


    夜佛陀冷酷的雙眼比之前更幽暗,聞言並不伸手去接,頭也不迴道:“孤不需要。”


    如晝立在樹下,沒有撐傘,如煙一般輕靈的紗裙被霏霏細雨淋濕。她安靜地站了一會兒,將藥放在他身旁,微微皺眉道:“夜公子,我要迴周唐了。”


    夜佛陀索性閉上雙目,一言不發。現在他的心境猶如一潭死水,再也激不起絲毫漣漪。


    如晝盯著他的背影,遺憾地歎道:“周帝有意敕封我為明妃,倘若主人不反對的話,我大約再也不能來這裏了。”


    “你走吧。”夜佛陀道。


    “好。但在我走之前,我還有話對你說。夜公子,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對於有些不能挽留的人或事,還是要看開些才好。”如晝眼中有些許的失落,很快被掩下去,平靜道,“當年我也深愛過一個人,很愛很愛。然而當我發現,我要走的路與他的觀念產生分歧時,我卻能決然地放棄他。直至現在,縱使相逢,如同陌路,我早已沒有了痛苦。如果你想放下,夜公子,不要再想她,你也會沒有痛苦的。”


    遲遲沒有等到他開口,如晝搖搖頭,拂去一身煙雨,轉身離開。


    夜佛陀突然睜眼盯著前方的山泉,冷酷道:“為何對孤說這些?”


    如晝便轉頭一笑,眨了眨眼,仿佛迴到兒時的嬌俏,答道:“這是個秘密。”


    她的背影漸漸遠去,一霎急雨吞沒了她的腳步聲。


    夜佛陀也沒有在意,又閉目繼續運功。雨越下越大,從淅淅瀝瀝的絲雨變為嘈嘈切切的雨珠。他久坐不動,從長發到衣袍已經全部濕透,貼在身上,隱隱凸顯出健壯結實的體魄。


    有雨水匯成一股淌進他的眼裏,很難受,他緊緊皺眉,卻不願去擦。


    忽然天地風雨一止。他疑惑地睜眼,看見有人在他頭上撐了一把傘。


    夜佛陀頭也不迴道:“別來打擾孤。”


    身後女子的裙裾微微浮動,啟唇吐出一個字:“夜。”


    夜……


    這樣熟悉的稱唿,這樣熟悉的聲音,這樣熟悉的香氣,是她……


    夜佛陀隻覺心髒那處傷口狠狠一痛,痛得他整個人情不自禁顫了一顫。他極力忍住糾結複雜的情緒,迴頭望著傘下她秀麗的麵龐,紅瞳收縮,那行雨水卻似他的淚一樣。多少年,他不曾流過淚了。


    他隻有血可以流。


    胸中發堵,他沉默須臾,靜靜道:“你來做什麽?”


    太清垂眸,目光緊盯他臉上那兩行雨水,久久不語。夜佛陀解釋道:“那是雨。”


    “我明白。我不值得你流淚。”太清手中握著一個小瓷瓶,但她看了看地上那隻瓶子,微笑道,“我本來是給你送藥的,不過看起來是多此一舉,已經有人送了。”


    夜佛陀也偏頭看了看身旁的藥瓶,那是方才*會如晝留下的。他沒有多說,但仍然從她手中將藥瓶吸過來,抓在手中。


    二人相對無言,俱偏頭注視深山寂寥落拓的草木。


    沉默半晌,夜佛陀問:“微塵宮主怎麽樣?”


    “她死了。”


    太清平靜至極的口吻下隱藏驚濤駭浪的恨意。這樣濃烈而不知對誰的恨意令夜佛陀側目。


    她沒有歇斯底裏,也沒有聲嘶力竭,隻是平靜地訴說:“我身為宗門第一大弟子,宮主對我而言,既是師尊,又是母親。我不能眼看耗盡宮主一生心血的青上仙宮就此覆滅,斷了宗門傳承;也不能眼看與我朝夕相處、親密友愛的師妹淪為階下囚,苟延殘喘。所以我必須肩負起這份責任,也義不容辭。從今日起,我就是青上仙宮的新任宮主。至於我們的過去……忘了吧。”


    他們的過去……忘了吧。


    要讓他怎麽忘……那些畫麵如熊熊烈火,日日夜夜在燒灼他的心魂,讓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那是——那是他走到如今唯一堅持的信念!他捱過了刀山火海,捱過了森羅地獄,捱過了傷痕累累,極盡全力一步一步地接近她。記得初入鬼殿時,多少個殘酷的暗夜,他幾乎被練功的痛苦擊倒,可是隻要想到她,就什麽都不怕了。


    然而現在,她一句話就可以摧毀所有。


    夜佛陀雙手握拳放在膝上,指甲幾乎刺進掌心的肉裏,指骨白得過分,語氣卻仍然很冷靜似的,頗有一分自嘲道:“你記得我?”


    “怎會不記得。那個說過要保護我的少年,如今終於有了強大的力量,可惜我們卻成了敵人。”她有她想要守護的仙宮,他也有他不可辜負的期望。時光給了他力量的同時,也在他們之間形成了一道鴻溝。


    太清的目光遙遠而清澈,依稀陷入了美好的迴憶中。她微笑道,“我腦海裏,還能浮現你艱難地從牆角爬起來,雙眼閃閃發光的模樣。”


    夜佛陀竟然低頭極輕極淺地動了動嘴角,仿佛笑了一聲,但那笑聲很悲涼,很絕望。


    他道:“那時候我想,有一天以強大的姿態出現在你麵前,你會對我低眉一笑,歡喜地撲進我懷中。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天來了,你卻在下一刻將劍刺進我心口。我也曾想,有一日你就這樣打著傘走在我身旁,這一天也來了,卻沒想過會是訣別。”


    太清眺望雨水滴在山泉上泛起的波紋,神色平靜,感歎道:“世事無常,宿命難測。”


    夜佛陀聽到這個迴答,沒有任何表情,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也轉頭去看雨,看了許久,道:“我隻有最後一句話想問你。你嫁給我,假裝不認識我,也是計劃之中的事麽?”


    “是。”


    沒有任何猶豫的答案,連善意的欺騙也不需要。


    太清說完這個字,撐傘轉身,決然而去。


    那一條水綠的披帛隨風一揚,淺淺地拂過他的手臂,瞬間又抽離了。


    再也難以觸摸的遙不可及。


    夜佛陀緩緩閉上了眼,不想看著她走,冷靜地請求道:“太清,能不能再為我念一次,你當年哄我入睡的那首詩。”


    太清腳步未停,繡花鞋踩在鬆軟的落葉上,極有韻律。她背影清麗纖細,長裙披帛翻飛,翩若驚鴻。


    “風起洛陽東……”


    “香過洛陽西……”


    她的人影已被煙雨蒙蒙徹底地淹沒了,隻有遙遠而空靈的聲音傳來最後兩句詩:“公子長夜醉……”


    “不聞子規啼。”


    彼時天地寂然,夜佛陀什麽也聽不見,隻覺倏爾滿目青翠幽泉蒼白褪色,縈繞心頭的全是一句——


    江南此去已無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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