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歲以前,丹薄媚生活在燕王宮的金屋裏。


    建造這座金屋幾乎耗盡國庫珍寶,她年紀尚小,青梅如豆,不懂得何為奢侈,一如不懂得為何許多人暗暗說她的母親是禍國妖姬一樣。那些人一旦見了她,總要躲在僻靜處交頭接耳。偏又不敢擺到明麵上講,倒像極了晝伏夜出的老鼠,在黑夜中齜牙咧嘴,一旦光明降臨,他們卻銷聲匿跡了。


    隻因她的母親——冰夫人,來自後妃世家丹氏。


    彼時丹氏仍是九族之首,在金陵、在後梁與周唐、在整個天下,唿風喚雨不外如是。而燕國不過彈丸之地,彈指可滅。放眼西北也拿不出手,更休提中原大地。


    按常理,即使是資質普通的丹氏女也不會與燕國有何瓜葛,可冰夫人卻是大名鼎鼎的第一美人,丹蓁姬。


    更令人吃驚的是,丹蓁姬自請入燕時,已懷孕了,她並未成親。世人皆以為燕國主必要拿出“齊大非偶”的說辭婉拒,卻怎知先王燕景公一見傾心,不僅封其為冰夫人,極盡寵愛,更著令造金屋供其靜養。


    不到半月,先王莫名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他膝下空虛,於是由弟弟孟恆繼位。


    冰夫人再次令人驚歎,太妃的宮殿大門並沒有對她敞開。孟恆繼續修造金屋,仍封其為冰夫人。


    數月後女嬰出世,撲朔迷離的生父此時並不令這個孩子吃苦,滿月即被冊封離禍郡主,周歲時燕主大赦。因過後花園時,她見到梨樹無故淚流不止,孟恆翌日便命人砍光了王宮裏的梨樹,仿佛她真是親生的女兒。


    然而五歲時,冰夫人告訴她:“不要見他對你好,你就真的將他當作父親,也不要見我說他不是你父親,你就將此事表現出來。”


    離禍郡主十分不解:“他不是我父親,為什麽我也姓孟?”


    冰夫人從來不愛笑,可這一刻她冷笑起來,金屋的光芒也被比下去:“你姓應,但你又不能姓應,隻好隨意一個姓了。”


    “憑什麽我不能姓應?”


    “因為沒人希望你姓應。”冰夫人白如青蔥的十指按在離禍郡主纖細瘦小的肩上,她感到手掌下的雙肩在微微顫抖。為什麽顫抖?是憤怒還是痛苦?是悲哀還是無助?本應該得到的東西被剝奪,僅僅為了被迫成全別人的意願……她凝視這個五歲女童清澈的雙眼,道,“你無法反抗。我也無法反抗。”


    離禍郡主用力瞪著冰夫人,很久不能理解這句話。


    如此無憂的歲月在離禍六歲時戛然而止。


    這一年,遙遠的金陵傳來一個噩耗:唿風喚雨的九族之首丹氏,被滅族了。


    這個消息如長了翅膀一般飛向各地,生出恐怖的漩渦,將所有丹氏女卷入其中。誰也不知諸國君主看到的是什麽□□,亦或根本隻是積怨已久的爆發——各國後宮中的丹氏女全部暴斃或賜死。


    燕國也不例外。


    曾經隻敢隱藏在黑暗中的“老鼠們”此時紛紛站在光明下,痛斥乃至唾罵冰夫人是妖孽。若非她令君主不思朝政,窮奢極欲,國庫不會空虛,朝廷不會下令加重賦稅,百姓不會因此民不聊生。


    冰夫人的“罪名”實在太多:不貞不潔,有失婦德,違背倫常,獨居金屋,後宮專寵,禍國殃民……


    燕國主孟恆對此不置一詞,卻更傾其所有地縱容冰夫人與離禍郡主。


    終於,冰夫人成為一個傳奇,一個真正的妖妃。


    籍籍無名的燕國也人盡皆知。


    這並未給風雨飄搖的燕國帶來好處。相反,亂世之中,小國揚名,很快西北大國北漢兵臨池下。孟恆率軍三十萬卻不戰而降,到了此時,燕國臣子竟還在上諫,請他賜死冰夫人以慰民心。


    孟恆心動了,他愛冰夫人愛到了骨子裏。他早知亡國在即,所以及時行樂。這一刻他覺得冰夫人應該與他同生共死。


    他終於遣了宦使去傳召。


    城外刀戟喑啞,國覆宮傾,金屋裏的母女二人卻很從容。


    偌大的宮殿悄然岑寂,隻有風聲與鶴鳴。侍候的宮女不知去了何方,也許在收拾包袱,也許已經逃走。


    冰夫人在讀詩,靜靜的,沒有念出聲。枝頭一朵淡紫的辛夷落下了,正打在那一頁上。剛從葡萄架秋千跳下來的離禍撿起它,撚著花根轉了一轉,目光停在書上,上麵寫著這樣四句詩:


    君王城上白旗降,妾在深宮哪得知?


    三十萬人齊卸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一名宦使忽地推門,領了三二十個宮廷衛士匆匆進來,小心翼翼瞟了冰夫人一眼,又立即低頭道:“夫人,大王召您與離禍郡主速去城門。”


    冰夫人神色平靜,眸光裏略帶淒傷,但好似並非為了這燕國覆滅。她釋然道:“知道了,去門下候著,我綰了發就出來。”


    宦使下意識掠過冰夫人傾瀉如雲的黑發,恭敬地退出門。


    “他們要我們死。”離禍扔了辛夷花,口吻抗拒。她在書上見過太多這樣的場景,也聽過太多遠的、近的小國的滅亡,總是必要有王族與後妃殉國,好似這樣就能顯示一個國家的氣節。


    冰夫人合上書卷,起身撫過離禍的頭,“那又怎樣呢?我們不必按他們的意願行事。我們不想死,那麽活下去就是了。”


    離禍若有所思地頓一頓,環視金屋。池邊她養的那隻白鶴仍被鎖住腳,隻在水麵啄食浮萍。它的羽毛依稀不如被捉來的當日鮮亮耀眼,仿佛層層烏雲投下了陰影,使它原本的皎然黯淡無光。


    她解開它的腳鏈,抱著白鶴爬上假山頂,雙手向上托舉,仰頭微笑道:“你走吧,囚籠裏沒有故人了。願你日後不再失去自由,也不再遇到給你取名叫‘紅情’的俗氣主人。別了,紅情。”


    被稱作“紅情”的白鶴清唳一聲,高亢而哀婉。它垂下修長的脖子,於她臉頰靠了一靠,而後振翅衝破烏雲,飛上一望無際的蒼穹。


    也許因此見到了陽光,它優美的雙翅白羽又煜煜生輝了。


    離禍注視飛上青雲的紅情,莫名感到哀傷不舍。但她並不收斂,反而放縱這樣的情緒,隻有須臾,隻有片刻,過後又會被別的事塞滿,畢竟人間久別不成悲。


    “我們也走吧。”冰夫人抱著她躍上簷角,獵獵清風拂過裙裾,冰綃縞袂,似欲飛去。


    離禍郡主凝視漸漸遠去的燕王宮,問道:“燕國亡了,我們偷偷逃走,為掩人耳目,我又該姓什麽呢?”


    冰夫人低頭看了一眼她渴望的麵色,心領神會道:“姓丹,丹薄媚。”


    “這個怎麽講?”


    “薄媚則離禍。”


    丹薄媚沒覺得這個名字不好,隻是心底在想:她的母親冰夫人半生莊冷淡雅,一無所求。即使萬人唾罵妖孽,仍不曾為自己辯解一句,足可稱薄媚,卻也從未離禍。可見禍事有時不是自己惹來的,也有別人強加來的,且避無可避。


    都城外黃沙漫天,燕軍兵戈委地,羞愧地低下頭顱。


    孟恆苦等,隻等來宦使驚恐的答案:冰夫人與離禍郡主不見了。


    他猝不及防退了兩步。數年來習慣她沉靜寡言,任由擺布,他幾乎忘了冰夫人曾是丹氏一族的天之驕子。


    她是丹蓁姬啊……區區燕王宮自然來去自如。想是她並不願意與自己共赴黃泉——她不願意!他已為她亡國,傾盡一切,她竟貪生怕死,獨自苟且逃命!


    恨。好恨。


    孟恆迴首眺望宮城的方向,望了許久,終於狠心拔出身邊將士的長劍,毫不猶豫對著自己一劍封喉。


    身後驀然響起數萬人的跪地哭號。


    已遠離都城的冰夫人與丹薄媚似乎也聽見了哭聲,疾速前行的身形一停,冰夫人道:“他死了。”


    語畢,繼續前行。


    她們要去金陵,祭奠丹氏死去的亡魂。


    跋涉千山萬水才抵達那座繁華古都,丹薄媚永遠無法忘卻,在醉生夢死、歌舞升平的表象下,掩蓋了如此黑暗的手段。當她看見封閉的朱門前那一片猩紅的血水時,她竟發不出任何聲音。距離滅族那日已整整十二天了,當日該有多少人倒下,才使得平地血流成河,經久不幹。


    她跪下去,粘稠的血水滲透衣袍淹沒她的膝蓋,冰涼冰涼,陰森刺骨。


    她看著冰夫人哭得哀婉淒厲,肝腸寸斷,她從未見過這樣聲嘶力竭的母親。


    後來空氣中開始彌漫奇異的味道,大批來自不同方向的高手不發一言圍殺她們。


    整整一百六十人!


    冰夫人傾國的臉龐被劃了一刀,血液飛濺在她的眼皮上。她眨了一眨,霎時血珠順著眼睛滑下去,滾燙滾燙。


    好像是她在泣血,可她眼睛已哭得幹澀。


    很快這群人變換攻勢,先用鐵索牽製,再以離合剔骨鉤挖進冰夫人的小腹,狠狠一扯,血肉都被帶出來,染得白衣驚心地紅。


    丹薄媚衝上前抱住跌落塵埃的冰夫人,哭喊道:“不要殺我娘,不要殺我娘!我除了娘什麽也沒有,娘除了我,也什麽都沒有了!”


    “痛不痛?娘,我給你捂住這個洞,它就不會流血了,我捂住……”


    “我捂不住……可是我捂不住!娘,怎麽辦?我連一個洞也捂不住啊!”丹薄媚渾身顫抖,將冰夫人抱得很緊,一隻小手用力去按住腹上的血窟窿,可是噴湧的血液還是從指縫間溢出來。瞬息之間,她的手成了血手,母親的血。


    冰夫人很想反手抱她,可是沒有力氣了,隻能盯著她輕聲道:“薄媚,你記著,他們都很清楚我的招式,甚至知道我會怎麽出手,他們不是偶然,是蓄謀。後梁皇族真的想對丹氏趕盡殺絕……”


    敵人並不給她們更多的時間,黑衣人一往無前地出劍,勢要一劍穿透這對哀哀可憐的母女。


    突然一箭西來,射斷劍身。


    緊接著房簷上傳出清稚的聲音:“在金陵濫殺無辜,未免太不把九族放在眼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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