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自然是寰宇那位精明的林老板,這兩年在他的帶領下,寰宇公司可謂進展神速,不但囊括了大部分港片在大陸的引進發行事宜,同時還積極跟好萊塢方麵搭線,在港島內部發行了一批優秀的好萊塢電影光盤,也為飛燕在港島的銷售鋪墊了道路。如今飛燕被擠出香港市場,對於寰宇的影響也不算小,當聽說陳遠鳴來到港島後,林老板自然就湊了上來,主動跟李芳箐取得了聯係,在陳遠鳴抵港的那天晚上,就安排好了招待宴。晚宴安排在銅鑼灣,可能提前打聽過陳遠鳴的習慣,連陪酒的佳麗都沒給安排,算是一個標準的公務餐,作陪的也隻有寰宇旗下的幾位管理人士。比起兩年前,如今林老板的國語水平可要上了好幾個台階,說起普通話已經頗為流利,在開場寒暄後,陳遠鳴也沒多做鋪墊,直接就問出了關於香港區域碼設置的問題。林老板顯然是有備而來,麵對陳遠鳴的質疑隻是哂然一笑,“陳生您真的是誤會了,其實不論有沒有台灣方麵的參合,香港目前估計都不會迫切加入大陸的區域體係啦。”“哦?此話怎講。”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麽直白的告訴他判斷有誤,陳遠鳴微微挑起了眉,“97在即,不論從哪個方麵來說,選擇跟大陸同區都該是大勢所趨,如果沒有台灣方麵的影響,又何來改弦更張?”“唉。”林老板長歎一聲,“其實當初香港選擇飛燕,更多是因為當時隻有飛燕這個選擇,但是當索尼加進來後,這個想法自然就出現了波蕩。台灣目前對於香港電影的影響還很大嗎?其實從1992年確定迴歸之後,台資就已經逐步撤出了港島,由其是最近幾年,投資香港電影已經很少了,就算那些片商指望著在台上映,也要同時惦記一下大陸的市場不是?”“結果這兩年看下來,連我這個港燦也瞠目結舌啊……”自嘲一笑,林老板攤開了底牌,“大陸目前賣的vcd價格如何?一部電影25元人民幣,放到香港,估計連張細碟都買不到。現在本港的cd價格普遍還在100元上下,一張碟銷個百萬就已經是白金天碟了。但是在大陸呢?這兩年過百萬銷量的影碟少說都有兩打,就算利潤分薄也夠嚇人的。多產一張跟多產兩張又有何區別,這樣的產品萬一流到了香港,對港島的衝擊又有多大呢?”“相反台灣的文化界一直跟香港保持著緊密的聯係,兩邊的市場規模十分相近,也沒有簡繁體之類的顧慮,當然會是個更好的選擇。其實如今香港影業也不容易啊,前有好萊塢那隻餓狼,後有紅色大陸這隻猛虎,誰人不是提心吊膽,寢食難安。選擇2區,與其說是抗爭,不如說是自我保護,非港人真的很難理解其中的心態啦……”這番話,陳遠鳴確實沒能想到,要知道如今寰宇可是飛燕在香港的代理人,他們的利益趨向是跟飛燕牢牢綁在一起的,但是這樣的一家公司,都發出了如此之論,就不得不讓人深思其中的意義。大陸的經濟實體太過龐大,如今的國人其實還沒有切身體會,所有人都剛剛從極度貧困緩過神來,一心一意的想要振興經濟,他們眼裏有的隻是需要趕超的亞洲四小龍,隻是讓人無比羨慕的台灣、香港發達的經濟,又有誰能夠設想,中國這條巨龍隻是輕輕抖了抖身軀,就讓身側一幹地域陷入了恐慌呢……沉默了片刻,陳遠鳴也露出了一絲苦笑,“那麽香港進入2區是勢在必行了?”林老板聳了聳肩,“其實2區對我們而言也不算是個特別好的選擇,日本的文化攻勢一點也不弱,通用的區域碼多多少少也會有點負麵影響吧。隻是可選擇的範圍太小,如果有條件的話,誰不希望給自己更大發展空間呢?”這話說得太過坦誠,不由讓陳遠鳴微微一笑,舉起了手中的酒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林生,我該敬你一杯。”林老板臉上馬上堆起了燦爛的笑容,“陳生過譽啦,其實這也是為寰宇的未來考慮嘛,保住一分市場,自然就多出一分財路,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是很希望寰宇也加入目前的2區市場,都是港島人士,也不能太過特殊化。如果飛燕總廠能夠理解支持,那實在是太好了……”看到大老板有了鬆口的意向,怎能不讓寰宇一幹人喜出望外,酒桌上的氣氛又熱烈了幾分。林老板還趁機向陳遠鳴表達了自己進軍電影業的想法,在他嘴裏,如今香港影業的投資方可少了一大截,入市恰是時機。對於這點,陳遠鳴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時間轉瞬即逝,兩個小時後,謝絕了對方的後續安排,陳遠鳴也沒有跟那些飛燕員工一起入住商務酒店,而是迴到了自己的淺水灣豪宅。距上次到來,已經過去了兩年時間,但是在物業的精心嗬護下,這棟大宅依舊保持著那份讓人屏息的原貌,奢華、寬敞、帶著自己獨特的尊貴和典雅,傲然挺立在香港最奢靡的富人區中。從半山腰望下去,海灣一片迷離的燈光,如同繁星落入了大海之中,帶出了幾分如夢如幻的綺麗色彩。但是這樣的美景,卻依舊很難打動陳遠鳴的內心。初臨香港,自己原先的設想就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轉變,他心底又怎能不多出幾分感慨。要知道在前世,沒有任何區域碼的設置,隻要有vcd的地方,中國產品就能銷售出去,因此雖然市場一片混亂,但是前期不少商家都從其中獲得了巨額利潤,隻是這個盛世未免太過短暫,隻是3、4年時間就出現了供過於求的局麵,商家開始打價格戰,續而進一步加深了惡性循環,最後齊齊被市場淘汰。而如今飛燕的介入讓vcd製造業有了準入門坎,限製了很多人踏足的腳步,它相當有效的保護了市場的容積率,讓產量和銷量一直保持在一個合理區間,讓所有有實力的公司都能從中獲得良性的收益。但是與此同時,區域碼的提前誕生也讓中國失去了搶占整個東南亞市場的契機,沒有了“全區”優勢,失去的商機何止一分兩分。而市場本身,又是如此的複雜多變,僅僅是轉換了一下視角,就出現了截然不同的答案。如同站在兩扇完全不同的大門前,前世那些讓自己避過險灘的記憶,如今可能已經成為了危險的陷阱,他又要如何麵對這個變得似似而非的世界呢?屋內和屋外,燈光輝映。陳遠鳴長長歎了口氣,起身向書房走去。 第一百零八章跟邵爵士的再次會麵放在了兩天後,仍是一個周末午後,也同樣是那棟邵氏大宅,雅致的中式花園精美如初,但是花園涼亭中的兩人卻有了鮮明的改觀。“時間”對於年輕人和老人而言,太過珍貴也太過殘酷,才不到兩年時間,就已經改變了他們的麵貌,擦去了許多往昔痕跡。邵爵士的身材更為佝僂,而陳遠鳴的則愈發矯健,就像真正的蒼鬆和翠柏,帶出了一種奇異的對稱感。隻是這次重訪,陪同前往的卻不是當年的毛頭小子費安恆,而換成了穿著一身標準職業套裝的李芳箐女士。招唿兩人坐下後,邵爵士先上下打量了一番作陪的美女,“年紀輕輕,再穿得鮮亮點嘛。”由於是真正的工作裝,李芳箐這身確實規整刻板,都快把自己的女性特征磨滅了,聽到這話,她不由微微一愣,再聯想港人對於這位“世紀老人”的評價,旋即露出了個甜美微笑,“謝謝六叔提點,這下老板該給我添置裝費嘍。”迴答的落落大方,又帶出了點調侃之意,在影視圈混了一輩子的邵爵士當然不會介意,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陳遠鳴則笑的給老人斟了杯茶,“六叔一輩子打造了多少女星,論起惜花,我可是自愧不如。”“年紀輕輕,就該有點惜花的品格,莫待守空枝。”邵爵士悠閑的靠在搖椅上,品起了參茶。雖然已有年餘未見,但是兩人之間並未顯出半分生疏,記得當初《射雕英雄傳》影碟大陸銷售過百萬時,陳遠鳴還專門給邵爵士發去電話,以示慶祝。後來tvb還在寧波開設了一家光盤生產廠,專供邵氏和tvb光盤的生產灌裝,也得到了飛燕的鼎力支持。有了商業合作上的親密無間,說起話來自然就多了幾分投契,再加上李芳箐不溫不火的銜接,更顯幾分融洽。這可不像其他的社交場,直來直去和勾心鬥角並不適用,一杯香茗,兩碟小點,再加上午後暖意融融的日光,就這樣漫無目的閑談著,從剛剛進入巔峰期的好萊塢電影,到最近開始流行的衛星電視,還有一些美國趣事及舊時南洋見聞,似乎他們的本意都不在那些銅錢腐臭之上。“對了,最近大陸方麵似乎要重新開拍宮廷戲。”陳遠鳴斟酌了一下,“還邀請了李翰祥先生,禁令也撤消了,據說是場秦漢大戲。”邵爵士唇角似乎輕輕一挑,“他啊……總是逃不開藝技糾葛,就愛把理想大義掛在嘴邊。”陳遠鳴笑了笑,在港島邵爵士和李先生之間的糾葛也算是無人不曉,早年李翰祥身為邵氏頂梁黃梅調大師,後又輾轉港台大陸三地,每次離去時邵爵士都不屑一顧,但是當他铩羽而歸迴轉邵氏,又能不計前嫌,重新任用。直到李先生北上大陸,又被大陸封殺,邵氏也息影不再拍片,才徹底了斷這場孽緣。起起伏伏40多年,也算得上至交故友了。隻是李導對於藝術的追求,和邵爵士對於票房的執著,始終未能達成平衡。“沒有熱情夢想,又何來那些傳世佳作。”搖了搖頭,陳遠鳴這次倒是沒有附和,“如今影業也並非票房一途,如若口碑上佳,自由其他收益能夠喚迴成本,就絕非當年那般窘態了。”邵爵士有些聳拉的眼簾輕輕撩起,露出了一線嘲諷,“這話,卻不該你來說。”陳遠鳴微微一愣,反問道,“此話怎講。”“為人做事,還該拿準基調才是。”邵爵士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淡淡說道,“就像當年我賣電影,關注的不過是上座人數、票房幾何,拿不迴錢的片子,就是爛片一部。為了跟同行搶市場,也做過不少幾十天拍完一部戲,拿去擠人的勾當。導演的心思、演員的想法,其實並不重要,市場就那麽大,事關生死,自然應置死地而後生。整整三十年間,邵氏才得以長盛不衰。”“但是沒有了那些佳作名導,邵氏不也沒入了曆史塵埃?”“這是另一碼事。”邵爵士卻答得幹脆,“有了攪水的惡蟒,這小小港島、台灣又能容下幾多影片院線?時間到了,大小屏幕自當開始轉換角色,既然非關生死,就該當斷則斷。”這兩段話,似乎在答他的疑問,又似乎在說著什麽深意。陳遠鳴沉吟了片刻,露出絲苦笑,“因而我在這裏感慨片子質量好壞,能否從發行影碟上收迴成本,就是偏了正業?”“不然呢?片子好壞也要操心,影人生計也要煩惱,又有幾顆心夠你用的。”雙手搭在腹上,老者似乎又變迴了那副懶散模樣。“才兩年時光,就把你愁成這樣,當年的銳意是否都廢了個精光?”這話聽得陳遠鳴哂然失笑,但是笑過之後,卻又隱隱覺得,也許老者是真得看透了他目前的境況。銳意盡消。多精準的一個詞匯。這些日子,他一手操控了麾下幾家公司的革新,確立了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發展方向。但是為何在麵對索尼的攻勢時,卻開始瞻前顧後了呢?兩年前他會猶豫嗎?會彷徨嗎?恐怕是不會的。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多得是想法做法,又何懼這一點威脅。而今天,他卻開始躑躅,不隻是因為事態更加複雜,脫離了自己的掌控,也更因為,他不再是那個“初生牛犢”了。百裏之外,再高的山巒也不過是墨跡一片;十裏之內,山頭便已聳入雲霄,不見峰巒;而當站在山腳下,漫山遍野都是那座奇峰,其宏大雄壯無處不在,迫的人唿吸困難。他已經從那個遙遠的地方,一步步的走到了山巒腳之下,當發覺了自己和這座大山的差距,也開始了征服奇峰的艱難旅程。心有畏懼,就難免產生了怯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座險峰的可怕之處,在他身後還帶領著那麽多人,萬一一個疏忽,又何止是他個人的損失。越是殫精竭慮,越是步履艱難,又怎麽可能保持著那狂傲的銳意。當年,他坐在邵爵士麵前,侃侃而談民族企業。而今天,他再次來見邵爵士,又是為的什麽?沉默了良久,陳遠鳴笑了笑,坐直了身體。“肩上的擔子重了,就難免顧此失彼,還是要多謝六叔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