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孤城邀宋青書把臂同遊、領略江南風光之辭實乃借口,此事宋青書心知肚明。


    然他卻也並未想到,葉孤城竟會如此耿直,兩人才出了花府便上了一架他安排好的馬車,下車後直進了一座茶樓,迴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坐在臨窗的雅間裏,手邊各自擺好了一杯嫋然生煙的熱茶。


    若不是窗外便是江堤,堤邊行人三五成群,偶有幾聲笑語遠遠傳來,映著碧波江水、晴空綠樹,此行莫說江南風光,便連風土人情,也都半點見識不到了。


    宋青書淡淡看了葉孤城一眼。


    後者垂眸端坐在窗邊,執杯的手指修長瑩白,如上好的美玉,便是指腹處生了些多年練劍磨出的繭子,也絲毫不損其風華,在午後燦暖的日光中以潔白無瑕的杯壁為襯,注視得久了,那指尖仿佛似在發光一般……


    ——平心而論,葉孤城當真是個極出色的男人。


    他的氣度在於他這個人的存在本身。


    故而即便是換了張平平庸庸的臉,身材上似乎也做了相應的調整,瞧著有些中年發福的模樣,然而當他靜下心來安坐於某處,周身那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奇妙氣場,還是令人不由自主地便會被他將目光吸引而去,不自覺地開始小心關注起他的一舉一動……


    宋青書曾也見過不少這樣的人。


    葉孤城便是在此類人中,也是較為出挑的一個。


    也無怪他在飛仙島上能擁有那等人望。


    宋青書漫無邊際地如是想著,倒也不急著主動開口。


    左右有話想說的人,應是葉孤城才是。


    既如此,他不主動出言,宋青書自也不會費心去尋什麽話題——須知他本就不是多言之人。


    然而葉孤城也不知抱著怎樣的心思,竟也久久不曾開口。


    雅間裏一時安靜得近乎落針可聞。


    許久之後。


    葉孤城忽地放下手中早已涼透的茶杯。


    “有件事,我需向你坦誠。”


    也不再客氣地以“少俠”相稱,葉孤城直截了當,甫一出言,便直奔主題。


    宋青書轉迴投向窗外的目光,清清淡淡落在他的身上:


    “何事?”


    葉孤城深深看他一眼:


    “你我初見隔日,我便遣了人手駕了島上行程最快的海船,前往元國一探你的身份。”


    宋青書聞言挑眉,卻是並不出言。


    如此反應,竟是比葉孤城事前預想的更加平靜。


    他頓了頓,在宋青書無波無瀾的目光注視下,續道:


    “探子傳迴的消息與花滿樓在閑談時無意中透露出的近乎全然相符,你似乎確隻是元國武當一普通弟子,除了三代弟子之首與下代掌門之子的身份,及小小年紀便劍術與內功皆有所成,竟曾憑一己之力,力敵元國少林三大神僧且不落下風的江湖傳聞,再無任何特殊。”


    “然你我皆知,你斷不會隻是如此平常之人。”


    “你既肯在我麵前展露出那等劍術,便說明你自也不在意會否引得我的懷疑。”


    “故而今日有此一邀,我隻有一句疑問——”


    說到這裏,葉孤城目光微凝,神色間也不自覺帶上了幾分鄭重。


    鎖住宋青書雙眼,他一字一句道:


    “你可是那傳聞中的……方外之人?”


    ***


    宋青書從葉孤城說出他遣了人手,前往元國探聽自己消息之時,便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已有了些猜測。


    況且正如葉孤城所言,他既然當日肯在葉孤城麵前揮出那樣一劍,自是早已料想到葉孤城會對自己身份產生懷疑。


    隻是葉孤城身上黑氣日重,說明龍氣之劫不日便將降臨,如此麻煩纏身,宋青書並不以為葉孤城還有餘力分出心神,來顧及自己之事。


    故而他對如此行為的後果也並不如何擔心——


    葉孤城若成功度過劫難,那便證明他合該有此機緣,屆時便是他找上門來,宋青書也可再無顧慮,坦言相告後,任他自己選擇是否要入了劍修一道。


    當然,若他心懷惡念,宋青書自也有別的手段讓他無法泄露自己的秘密。


    而若葉孤城度不過劫難,那自然塵歸塵土歸土,哪還有什麽“日後”可言?


    隻是沒想到葉孤城竟是如此不按牌理出牌,分明頭頂黑氣繚繞,一副大劫將至之相,竟還有心追至花府,來向自己求證此事……


    如此莫非也是天意?


    宋青書無言歎了口氣。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不答反問。


    葉孤城沉默片刻。


    “你知道了。”


    他忽道。


    宋青書一時有些莫名。


    什麽他知道了?


    他知道什麽了?


    正待出言相問,不想雅間的房門猛地被人自外一把推開,緊接著閃進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七童?”


    ***


    花滿樓在宋青書麵前從未如此狼狽。


    他額際有些細汗,喘息也頗為淩亂,想來此前應是經過一番激烈“逃亡”,如今便是已將雅間大門緊緊閉住,麵上也還留有幾分餘悸,顯然之前被驚得不輕。


    坐在他旁邊端起桌上茶壺大咧咧便往口中一陣猛灌的陸小鳳,瞧著比他更是不如。


    他臉上似是有過易容,但此刻那本該服帖覆在臉上的麵具,卻被不知什麽人掀下了一半,堪堪掛在半邊臉上,看著實在有些觸目驚心。


    將一壺涼茶一口氣灌下,他長長舒了口氣,這才扭頭看向桌邊坐著的宋青書與葉孤城兩人,邊抬手一把將那已然失效的麵具幹脆拽去,邊毫不尷尬地笑著對兩人打了個招唿:


    “咦?原來是宋少俠與葉先生二位?”


    “…………”


    ——什麽?


    你進來之前都不知道裏麵坐的是什麽人嗎?


    一瞬間宋青書和葉孤城兩人臉上,幾乎是齊齊露出了無語的神情。


    尤其是葉孤城。


    話正說到關鍵的地方,卻被人莫名其妙地闖進來硬生生打斷。


    若不是他委實不宜在此處暴露了真身,此時早已拔劍刺了上去!


    哪還可能端著有些尷尬的笑臉,坐在這裏聽對方囉嗦?


    陸小鳳對葉城主心中所想自是一無所知。


    他抱歉地對兩人笑了笑:


    “江湖救急。我與七童當真是打著隨意找處地方暫避一陣的念頭,卻不想竟會在這裏遇見二位。打擾了二位的雅興,實在是對不住。”


    他態度擺得端正,理由解釋得合情合理,道歉又道得真心實意,葉孤城心中便有再多的怒氣,此時也不好再揪住不放。


    更何況他還是花滿溪的客人,是個向來隻愛與人結善,不愛與人交惡的“商人”?


    於是隻能道:“陸大俠言重了,無妨、無妨的。”


    宋青書見他接了陸小鳳的話,便也點了點頭,表示確然無妨,隨後將目光轉向似乎已經平複下唿吸和心境的花滿樓:


    “七童,出了何事?”


    怎的竟能將你逼得如此狼狽?


    花滿樓聞言竟苦笑了一下。


    “許是許久沒遇到這樣的麻煩,竟讓青書你見了如此無用的一麵。”


    他道。


    原來,陸小鳳這些日子“受困”於花府,一日兩日尚能忍耐,時間一長,卻是說什麽也無法堅持。


    “我既名叫‘陸小鳳’,便說明我須得如那鳳鳥般來去自由,天天蹲守在同一棵樹上又算什麽事?況且,大童他都已經去過畫舫好些次了,卻每每都將我一個人拋在府中不管!我沒想到自己竟交了這樣一個朋友!”


    ——從宋青書閉關煉丹的第三天開始,他便在花滿樓耳邊開始哼哼嘰嘰。


    花滿樓起初也不理他,他哼他的,花滿樓自己安靜自己的。


    可後來,陸小鳳聯係上了他的另一個好友,偷王之王,同時也是易容術大手的司空摘星。


    不知用什麽方法誘了司空摘星過來,又磨著他給自己做了個“完美易容”,從此便拉著花滿樓見天往外跑。


    短短幾日下來,江上有名的畫舫他都坐過了一遍,日子過得那叫個快活逍遙。


    今日也是如此。


    陸小鳳好容易走花家大哥的關係約到了江上第一畫舫,據說這舫上坐鎮的乃是如今江南第一名妓,不僅有月貌花容,更兼具一手好琴藝,若能聞聽她奏琴一曲,便說是上了趟天庭也不為過。


    話說到這裏,陸小鳳似是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


    “這師姑娘平日可是極難見到,每月獨獨有那幾日,肯在這‘千葉舫’上隔簾撫琴,我可是求了大童許久,方才用了他的麵子拿到此次登舫機會。”


    誰想終究沒能上得船去。


    “七童素來不愛乘什麽畫舫,故而常常隻在江畔尋家茶樓或是酒樓坐下等我。”


    今日也不例外。


    陸小鳳與花滿樓行至江畔,便欲先尋處地方約定好屆時碰麵。


    哪知毫無防備下,兩人竟是被卷入了一場街頭械鬥,也不知怎的,明明隻是不相幹的兩個路人而已,最後卻發展成被三方勢力攜手圍攻。


    當下便隻能是使了輕功拔足狂奔,方才險險脫身,而後又急於避一時之難,就誤打誤撞闖進了宋青書和葉孤城所在的雅間……


    真的是好大一場無妄之災。


    陸小鳳一臉沮喪。


    一旁的花滿樓也有些無奈苦笑的模樣。


    宋青書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正想出言安慰,卻聽“砰!”的一聲,房門猛地被人一腳踹開!


    “陸小鳳!你果然是在這裏!”


    伴著一聲滿是怒意的嬌斥,兩道修長纖細的身影一前一後躍進了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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