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晚些時候,花滿溪在飯桌上為眾人介紹了他的“客人”。


    “這位是葉玉門葉先生,與家中有些貨物往來,前幾日因有些事情需當麵相商,我便邀葉先生來家中做客。”


    花滿溪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葉先生家在南海擁有數支船隊,常年奔波在海上,百忙之中能抽出空閑親自來江南與我一晤,機會實屬難得,故而我便開口請了葉先生在家中小住一段時日。”


    這番話看似是在向桌上眾人——包括陸小鳳和西門吹雪——介紹這位“葉玉門”先生,實則不然。


    花滿溪其實是在通過這番介紹向大家傳遞這樣一個訊息——就算家裏突然來了客人,你們也不必擔心什麽。


    因為這位客人既然“常年奔波在海上”,又是個不折不扣的商人,對江湖之事,那自然便不怎麽了解。


    故而,便是聽了陸小鳳與西門吹雪的名字,他也不會有太大的反應,更加不可能有意將這兩個人目前正居於花府的消息散播出去。


    而“葉玉門”也十分配合地露出一個謙遜客氣的笑容,主動與坐在圓桌上首的花如令寒暄了起來。


    他這樣的舉動作為一個“普通的商人”而言顯然是十分合格的,因為作為花家老爺的花如令,在他這樣的商人的思維裏,自然應該是整張桌上地位最高的人。


    而果然,見他客客氣氣與花如令說話,對其餘就座之人雖也客氣有餘,但明顯熱情不足,在座眾人心下也俱未生起什麽懷疑。


    ——當然,隻除了一個人。


    宋青書坐在花滿樓身邊,對麵坐的就是“葉玉門”。


    看他一臉謙遜有禮的笑容,與花如令就“海運的活計做起來確實比較辛苦但賺的多總得來說我做得還是十分開心的這次與花家合作我也十分期待有機會我們還可以再開展些其他業務啊”這一主題相談甚歡,宋青書不知為何,心中竟感覺有些好笑。


    因為宋青書印象裏的葉孤城,即便與自己和花滿樓交談時,無論態度還是說話的語氣都十分禮貌溫和,然而他骨子裏,卻始終有一種凜然的傲氣。


    ——就像他的劍一樣,葉孤城無疑是個孤高而驕傲的人。


    可是此刻,這個孤高而驕傲的葉孤城,卻頂著另一張臉,另一個身份,用一種宋青書以為絕不可能在他身上看到的姿態,在與花如令交談。


    究竟是什麽事能使他不惜做到這樣的程度,也要留在花府?


    他如此行動背後,是否又與他身上那幾乎必成死局的龍氣之劫有關?


    如若如此,真到關鍵時刻,自己碰巧正在旁邊,那又要不要……出手相幫?


    宋青書頗有些糾結。


    本以為數日前一別,日後如若有緣,自會再與葉孤城相見。


    如若無緣再見,那便也隻能說明天意如此,強求無用。


    宋青書心底雖有些淡淡遺憾,但卻不至惦念至此。


    壞隻壞在他又在花府偶見了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很好,一心求劍,執著赤誠,是與葉孤城不同的另一種天分。


    見他習劍宋青書會感覺十分懷念。


    仿佛又迴到了蒼劍峰,又迴到了與許多同門師兄弟一起切磋劍技的日子。


    然而越與西門吹雪交手,宋青書卻奇異地越多會想起葉孤城。


    蓋因他以武當劍法與西門吹雪交手,切磋的是劍技是兩人彼此對劍的“掌控”。


    然他與葉孤城的唯二兩次交手,宋青書用的卻是劍修之法,切磋的,則是兩人對劍的“感悟”。


    宋青書在天命大世界有少年天才之稱,天資悟性俱是不凡。


    然葉孤城對“劍”之一字所感所悟,卻竟似全不在宋青書之下。


    ——他是與西門吹雪不同的另一種劍修“璞玉”。


    有了西門吹雪的存在反複不斷對宋青書提醒,他心中那點本已淡得快要散去的遺憾,不知怎的竟重又轉濃,又恰在此時,遭遇了葉孤城本人……


    宋青書一時也難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


    一頓晚飯吃得隨意熱鬧。


    花滿樓雖注意到宋青書在桌上沉默得比以往更甚,但人多口雜,也不好多問,飯後本想送他迴去客房,與他多聊幾句,卻來不及開口便被陸小鳳拉走,美其名曰:敘舊。


    “真不知道他和七童還有什麽舊好敘。”


    花家大哥搖頭。


    明明一年中有小半年的時間都在一起。


    真要論說起來,竟是比他們這些家人與七童在一起的時間還長。


    這話倒是引起了花家幾位兄長的共鳴,一時間大家紛紛加入到了討伐陸小鳳的行列當中。


    宋青書與西門吹雪見狀極有眼色地齊齊起身告辭。


    另一位客人“葉玉門”也緊隨其後。


    三人先後步出大廳,出人意料地,第一個主動出聲的,竟是西門吹雪!


    “宋少俠可是要迴房休息?”


    完全無視了一旁的“葉玉門”,白衣劍客眼中,似乎隻看得到宋青書一人的身影。


    宋青書聞言點了點頭,道:“莊主也是?”


    西門吹雪頷首。


    想了想,又道:“不若一起?白日比劍中有些所得,願與少俠互證。”


    宋青書自無不應。


    “如此,莊主請。”


    “請。”


    兩人並肩邊低聲交談邊漸漸走遠。


    完全被遺忘在了原地的“葉玉門”望著他們漸遠的背影,眸中暗色深沉——


    他倒是不知,宋少俠竟乃如此健談之人。


    ***


    宋青書直到走出院門,才感覺一直投射在自己背上、如有實質的那兩道目光被堪堪隔斷,不知為何一瞬間竟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西門吹雪走在他的身邊。


    他話不多,卻句句切中要害。


    一整日的消化濃縮在短短幾句交談之中,看得出他從與宋青書的對戰之中收獲頗豐。


    “若再有幾次,或許我便又能觸碰到那道‘牆壁’了。”


    西門吹雪語氣有些感歎。


    宋青書道:“若真如此,那便提前恭喜莊主。”


    西門吹雪轉過頭來,在明亮的月光中,細細打量宋青書臉上的神情:


    “能有如此進境,實乃少俠之功。”


    “莊主此話怎講?”宋青書挑眉,“與莊主切磋,我亦收獲良多。”


    西門吹雪緊緊盯視他半晌,忽而搖了搖頭。


    “少俠莫再自謙。”他語氣有些微冷,“我七歲學劍,七年有成,雖至今未逢敵手,自是自傲於己身劍術。然,我卻也不是那等盲目自大之人。”


    “與少俠首次交手,我臨戰將有突破,此可以棋逢對手、將遇良材之由相解,可今日二次交手,短時間內我又有所寸進,雖非是突破進境,然終究甚有所得。”


    “如此,可為正常?”


    西門吹雪目光沉沉,有幾分欣然,亦有幾分複雜。


    “誠然高手過招,或每招之後皆有所得,然宋少俠你……”


    “當真隻是如此高手?”


    ——他卻是不信的。


    西門吹雪絕不遲鈍。


    昨日與宋青書交手之間,他便隱隱覺出,看似與自己勢均力敵的宋青書,實則出手時,總給人種難以言喻的違和之感,隻當時他沉浸於即將突破的玄之又玄心境之中,無暇多做他想。


    今日故而又邀宋青書一戰,戰中他心神微分,仔細觀察宋青書的一招一式,果覺他出手間細微有異,似是在配合,又似是在引導自己……


    一戰過後,西門吹雪曾以言語試探。


    他道,“少俠今日之劍,似與昨日不同。”


    然宋青書應對自如,又將此言原封不動送迴給了西門吹雪自己。


    當時隻覺他所言有理,或許當真是自己太過敏感。


    然迴房以後,西門吹雪細細迴想,卻越想,越覺心驚——


    “少俠之劍道,恐已入非凡之境。”


    他淡聲道。


    “故而收放自如,如臂使指,便是刻意容讓於人,一時,竟也是讓人看之不出。”


    “我所言可對?”


    宋青書無語默然。


    他卻是不意外西門吹雪能夠拆穿他的。


    蓋因,他本也並未打算隱藏自己。


    “西門莊主所言甚是。”


    宋青書大方承認。


    未等西門吹雪追問,他卻先一步又道:


    “然真正的我又如何,莊主如今卻是看不到的。”


    “……看不到?”西門吹雪凝眉,並不很理解宋青書意中所指。


    宋青書輕歎了口氣。


    他忽而雙指並攏,以指代劍,狀似隨意地在身前輕劃了一道——


    “莊主所見為何?”


    “……”西門吹雪眉心蹙得愈發緊了。


    所見為何?


    隻是宋青書隨手一揮而已,這又有何特別?


    宋青書默然收迴手臂。


    “或許這世間,唯有一人,能看出我適才所為。”


    他歎息般道。


    西門吹雪腦中似有靈光一閃而過——


    “少俠所言之人,莫非乃白雲城主,葉孤城?”


    宋青書微微頷首。


    西門吹雪沉默了。


    兩人相對無聲半晌,西門吹雪驀地轉身:


    “既如此,那便請少俠日後,再多賜教。”


    ——言下之意,如今的我或許暫且看不懂你,然而今後的我,必然能看懂你今日一劃?


    宋青書微不可查地翹了下嘴角。


    默默看著西門吹雪的背影消失在圍牆之外,他忽而轉身,淡聲道了句:


    “出來吧。”


    ——躲在一旁偷聽了半個晚上,還嫌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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