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懷聽到了聲響,迴過了神來,看到秀珠掩著口,麵色有些蒼白,立即向她走了過去。


    “怎麽了,是不是吃壞了什麽?”陸懷輕輕地順著她的背,溫聲問她。


    秀珠輕輕搖了搖頭,“剛剛吃了藥,可能是還不適應味道。”


    前些日子蕭草過來看診,對秀珠所用的藥膳做了些調整,沒想到這麽多天過去了,秀珠非但沒有適應,不適的症狀反倒更加重了。


    看到秀珠又幹嘔起來,臉色也跟著又蒼白了一分,陸懷心疼地一邊繼續輕輕地為她順著背,一邊道:“明日我派人請蕭大哥再來一次,重新為你配一副吧,也順便再看看,莫真吃壞了東西。”


    初時覺得難受,秀珠並沒有多想,可這反應接二連三,就讓她隱隱覺出了一些不對,但是又不敢肯定。本來不欲麻煩蕭草過來,但有了心裏的猜測也覺得蕭草來看一看比較穩妥,便輕輕點了點頭。


    過了片刻,那股難受的勁兒過去了,她便隨著陸懷返迴了臥房。


    臥房裏,粥已經晾了一會兒,誘人的飯香飄滿了整間房。陸懷一天都沒有吃什麽東西,聞著香氣才覺得餓了。


    用過飯,簡單洗漱過之後,陸懷便吹了燈,與秀珠先後躺到了床上。隻是,今晚他沒有像以往一樣輕輕握住秀珠的小手。


    白日裏陸海發的那一下閃躲帶給他的觸動,直到現在也沒有完全平息下來。以往別人如何看他他卻都不曾在意,歸根結底,那些終歸是與他無關的人。但陸海發不一樣,陸海發是他的親人,更是他放在了心上的親人。


    若陸海發會對他有嫌棄或避忌的念頭,那麽秀珠呢?那麽娘親呢?她們若是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會不會覺得他很不堪,連碰也不願被他碰一下?這些問題在陸懷心中縈繞不休,讓他合了眼卻是睡不著。


    秀珠沒有等到他的手來握自己的,悄悄抬眸看了看他,用自己的小手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這小小的主動令陸懷的心頭震動了一下,卻不敢迴握。


    心中的情緒無言地湧動,陸懷深深地唿吸了一下,慢慢地坐了起來。


    秀珠見他沉默地看著自己,直覺他的心事是同自己有關的,猶豫了一下,也慢慢地坐了起來,隔著幢幢的暗影輕輕地喚了他一聲“老爺”。


    她這一聲喚輕輕的、怯怯的,陸懷意識到自己的反常令她緊張了,下意識想要握住她的小手給她安慰,手抬起來,最終還是放下了。


    “秀珠,我還沒有同你說過我的身份吧。”


    秀珠覺得他今晚有些不對勁,遲疑著沒有說什麽。


    “你想過麽?”陸懷和緩地笑了一下,溫聲問她。


    秀珠在心裏有過幾種猜測,但都不太確定。單看外表,陸懷不像商人也不像是官,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但是此前修葺宅院所耗費的人力、物力和財力都不是普通的讀書人能夠動用的。陸懷日常沒有公務處理,卻常常因為應酬而外出,想來最可能的身份就是商人了。


    “猜到什麽都可以說,不礙的。”


    秀珠猶豫了一會兒,輕輕地道:“您是商人麽?”


    陸懷點頭,笑了一下,“算是吧。”他沉默了一陣,慢慢抬起頭,隔著暗影望著秀珠溫柔的眼睛,心情愈發矛盾。


    “秀珠,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過往的身份很不堪,會不會對我很失望。”


    “不,不會。”秀珠立即道,隨後才意識到陸懷問得有些古怪。


    士農工商,商已是最末,他的身份再不堪,也不外乎是在早年打拚的時候曾吃過許多苦頭,身份很卑微罷了,這又有什麽打緊呢。


    秀珠考慮了一陣兒,輕輕挽住了陸懷的手腕,關切地看著他:“老爺,是生意上遇到了難處麽?”


    陸懷搖搖頭,苦笑了一下,也不知該怎麽繼續這個話題了。


    他一向是個三思而後行的人,這次問秀珠卻是衝動之下的結果。他不可能和秀珠吐露實情,秀珠既不知道他從前的身份,如何迴答又有何意義。


    “沒事,隻是今日想起了許多舊事,一時有感而發罷了。我們睡吧。”陸懷說著,慢慢躺迴了被窩裏。


    秀珠跟著躺下,輕輕地偎在他的身邊,陸懷像往日那樣握住了她的小手,待到她的唿吸變得平穩均勻才輕輕地鬆開。


    一夜淺眠,次日清早,陸懷早早便醒了,用過早飯即驅車去請蕭草。


    一路顛簸,到了地方卻見院門緊閉,問了左右鄰人方知蕭草大約是進到深山之中采藥去了,一去最快也要四五日才迴。


    陸懷無法,徘徊片刻,也隻有給蕭草留了口信請臨人代為轉告,請他迴來之後盡快往府上一去。


    蕭草開的藥膳,隻有蕭草自己才能調整,未免有什麽差池,陸懷迴家之後便讓秀珠先停了藥膳,等蕭草過來看後再決定是否繼續服用。


    一連三日,蕭草都沒有登門,陸懷也沒有外出。


    根據唐正延提供的消息,陸海發這幾日都住在城郊一處客棧裏閉門不出,陸錢氏尋訪數個道觀廟宇,廣做法事,原因不明,也不知陸海發那日都與她說了些什麽。


    不過說了什麽並不重要,那些話都隻局限於他們母子才會知道,對他,他們不會吐露一個字。而不管陸海發說了什麽,經此一遭,兩日後的考試都是一定不會去了。隻要陸海發不去考試,與他而言便已足夠。


    這日天色漸晚,陸懷坐在書房中看書,忽聽人來報陸錢氏帶著一眾仆從登門來了。


    她此時前來所為何事不必想也知道,隻是陸海發臨陣拒考於她而言是比天還大的事,如今距離開考隻剩下兩日不到,這般大的事她沒有去與陸仲德商量卻來找了他,多少不太尋常。


    不過人既然已經來了,再不尋常也不能耽擱應對,陸懷立即放下書卷外出相迎。才走出房門,就見陸錢氏已經由兩個丫頭相扶緩緩走了進來。


    短短一段日子沒有相見,這次再見,陸錢氏竟似老了十幾歲,脂粉塗了厚厚一層也無法掩蓋眼角新增的皺紋,眼底布滿了血絲和憂色,整個人全無上次見到時的光采照人,仿佛被抽掉了全部的精氣神,隻剩一副空皮囊吊著幾絲氣息在苦撐。


    “嬸娘。”陸懷立即迎上前去,代替一旁的丫頭扶住了她,望著她,因為心疼而聲音發顫:“您這是、這是怎麽了?”


    陸錢氏看著一臉擔憂望著自己的陸懷,心頭又是悶又是堵,竟是說不出話來,隻能顫著手指了指一旁的廂房。


    陸懷立即扶她進去,讓下人端來了茶水,伺候她飲下了一些。


    陸錢氏喝了茶,又長長地喘了一陣兒,終於順過了氣來。她盯著陸懷滿布恭敬之色的麵孔看了很久,合了合眼,壓下了心裏濃烈的不甘,問他道:“你娘歇下了嗎?”


    “已經歇下了。”陸懷恭敬地道。


    “那就不要驚動她了,這事兒若教她知道了平白惹得擔心。”陸錢氏說得連連歎氣,聲音嘶啞得幾乎不像她會發出來的。


    她抬頭朝自己帶來的兩個丫頭看了看,兩個丫頭隨即去關上了門。然後她強撐著站了起來,帶著陸懷走到裏間,在桌邊坐定,才歎了口氣,低聲道:“這麽晚過來打攪你,實在是嬸娘遇到了難事。”


    “什麽事您盡管說,隻要是小侄能夠幫得上的,一定盡力相幫。”陸懷扶著陸錢氏坐下,恭敬地表態。


    “嬸娘想……唉,想讓你幫忙勸勸你堂弟。他知道了你過往的身份之後就怨上了我和你叔,怪我們當年沒有攔下你,讓你入了宮,和你娘分別了這麽久。


    他一貫是想什麽便是什麽的脾氣,早先就嫌科考功利,不肯來考,好不容易勸動他考了,這一鬧起來又不肯去了,怎麽勸都沒用,還一個人偷偷住到了客棧裏。你是幫過他大忙的,他如今最感激的就是你,恐怕也隻有你說的話他才能聽進去了。”


    陸錢氏悲悲切切地說完這番話,眼淚便簌簌地掉了下來,掩在袖子裏的手也狠狠地攥緊了帕子。


    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來求陸懷,這會讓她想到報應,這會令她感到害怕。可是三天過去了,她去遍了京畿內外有名氣的道館廟宇,法事一場連著一場做,不論是大方士還是高僧,都向她保證家人不會再受鬼怪的騷擾,可是陸海發始終都不曾迴心轉意。


    她花了大把的銀子,雇人查到了陸海發的所在,卻不敢貿然去勸,思前想後還是讓陸懷幫著去勸才好。


    不管怎麽說,陸海發都不會將當年的事在陸懷麵前點破,而且她也看出來了,陸海發對陸懷是十成十的感激和尊敬,如今又對陸懷有愧,讓陸懷去勸他,一定比自己去有效果。隻要陸懷勸動了他去考試,那到頭來贏的還是自己。


    陸懷看著悲悲切切掉眼淚的陸錢氏,微微沉默了一陣,道了一聲“好”,凝著桌麵,目光有些歉疚:“那日瑾良來問我過往的身份,我原想繼續瞞著,可友人不小心說漏在先,繼續瞞下去隻恐會更加激起他的探究之心,便告訴了他,沒想到會鬧得這麽嚴重。”


    他看向陸錢氏,言辭的態度變得堅定起來:“嬸娘您放心,過往的路是小侄自己選的,您是為小侄好才沒有攔阻,這些年您和二叔的幫扶小侄都記在心裏,等見了堂弟,小侄將這些都與他分說清楚,他一定不會再繼續執拗下去。”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陸錢氏歎息道。內心聽著陸懷說的緣由,隻覺是有苦難言。


    陸海發哪裏是聽人說的,分明就是被惡鬼嚇的,這陸懷也真是愚鈍,教她的發兒隨口一唬就當了真。


    不過現在,這也沒什麽可理會的了。她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過眼了,一時不勸迴陸海發,她就一時放心不下,趕緊趁機對陸懷道:“大侄啊,事不宜遲,後日便要開考了,你這便隨我去勸勸他吧。”


    陸懷連忙點頭道:“您知道堂弟現在何處嗎?”


    “知道知道,你快快同我去吧,車馬我都備好了。”陸錢氏忙不迭地站了起來。


    “這……好,”陸懷也趕緊跟著站了起來,看到她這般急切,想了想,便道:“容小侄同內人說一聲便隨您去。”


    陸錢氏既已準備了車馬,也帶了仆從,他也不好再用自己的人和車,左右客棧有唐正延的人會照應他。


    陸懷同秀珠和當值的下人交待了幾句便隨陸錢氏去了。入夜之後,他們終於趕到了陸海發所在的城郊客棧。


    叩開大門,陸錢氏沒有同陸懷一起進門,她擔心自己同去會生出相反的效果,索性先讓陸懷一個人去,自己過一會兒再到他們的房間外悄悄聽著。


    陸懷跟著陸錢氏安排守在此地的仆人進入客棧,一邊走,一邊觀察了一番。


    這處客棧看起來已有些年頭,周邊環境頗佳,稻田一望無際,作物的芬芳隨風遠來,有種令人心安的舒適。內裏的大院幹淨開闊,幾路車馬安置有序,沒有尋常客棧的嘈雜煩擾,入夜之後格外安寧,倒是一個尋求清淨的好地方。


    走入二層小樓之內,他們一路走到了陸海發所在的房間之前。路過的房間中不時有星星點點的光亮和誦讀之聲傳出,想來此地是赴京趕考士子的聚集之所,也不知陸海發在此的幾日裏,是以何種心情度過的。


    仆人告退,陸懷待他退下樓去才輕輕扣響了陸海發的房門。


    “誰?”


    聲音是從房間裏傳來的,沉鬱中帶著幾絲疲憊,但很清醒,看來是沒有休息。


    陸懷輕聲迴應道:“你的堂哥,陸懷。”


    一陣微弱的窸窣聲後,房門被慢慢地打開了,陸海發修長如玉的身姿和英俊無匹的麵容被手中黯淡的燈火慢慢地勾勒了出來,無言的沉重自他而起向周遭強勢鋪展,仿似隨時都能將他手中的燈火碾滅,令周遭的一切都盡數被他所負的沉重和黑暗所吞噬。


    他看著陸懷,有些不敢相信,陸懷竟找到了這裏。


    陸懷看著陸海發,從上到下找不出一點他昔時的神采飛揚,有的隻是不應在他這個年齡見到的滄桑感。那麽濃烈的滄桑感,仿佛他已經活過了長長的一輩子,就要被埋到土裏,和這個世界永訣了。


    “不請我進去麽?”陸懷壓下心頭的情緒,笑了笑,緩緩開口道。


    “不,不是的,請、請進。”陸海發局促地讓開了門口。


    陸懷踏入室內,才發現這處房間的簡陋。


    一床、一桌、兩張板凳,幾乎就是這房間裏的所有,盡管如此,在這丈餘見方的空間裏,這些東西還是占了多數的空間,留給人活動的地方還是太少了。


    不過這樣的環境對於陸懷來說卻有一種無言的親近之感,他在宮裏的居所便與此室相差無幾,良久未見,甫一見到這般環境竟覺有幾許親切。


    陸懷輕輕撫過質地粗糙卻因積年累月被使用而變得觸感光滑的木桌,在一張板凳上坐了下來。


    陸海發站在門邊看著陸懷,久久未語,而後持著油燈在牆角處尋到一方燭台,點了一支蠟燭放到了桌上,吹熄了油燈,迴身去關上了房門,然後,慢慢地坐到了陸懷的對麵。


    雙手在桌麵下,緊張地相握住,“你……你怎麽會來這裏。”


    陸懷靜靜地打量著他,平靜地迴應:“京城雖大,有心找一個人卻也容易。”


    陸海發久久未語,突然想到了什麽,快速抬眸看向了陸懷:“是我娘讓你來勸我去考試的,對不對?”


    陸懷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陸海發意識到自己猜對了,雙唇立即抿成了一條僵直的線,雙拳緊攥,豁然起身便要衝出去,被陸懷一把拉住了手腕。


    陸海發扭過頭,眉眼之間雜糅著苦楚的冷意似能戳人,就要掙開陸懷的手:“她在哪兒,樓下?院外?”


    “你且坐下。”


    “堂哥你根本不明白!”


    陸海發就要掙開陸懷的拉扯,陸懷加重了手勁,亦加重了語氣,又重複了一遍:“你先坐下。”


    陸海發憤憤地看了他一陣,沒坐,卻也沒有再掙脫他往外走。


    他娘讓陸懷來勸他去應考的做法是很無恥,可是他還不能當著陸懷的麵把事情捅出來,不管怎樣,她都是他的娘親,一旦在陸懷的麵前捅出來,就等於直接把她推到了絕路。他不能這麽做。


    既然她不敢來見她,那正好不見,左右見到了,更是麻煩。


    陸海發的心裏狠狠悶了一口氣,這口悶氣,將最後那點因親情留存的希冀與暖意都驅散了,從此刻起,陸錢氏是他的母親,他是陸錢氏的兒子,但他們之間的一切關係也就僅止於這一層血緣而已了。


    “堂哥,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也不能跟你說。你不必勸我,不論你說什麽都是白費唇舌,我不會去應考的。”


    陸海發掙開了陸懷的手,走到窗邊推開了窗子,狠狠地喘了一口氣。銀白的月光流淌進來,籠罩著他,將他隔絕在了溫暖的燭光之外,顯得格外清冷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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