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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


    “賢弟打算如何求證?”


    “自然是先與我堂哥問清楚。”


    唐正延聽得一驚,立即阻止道:“不可!”


    “唐兄,事情既已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就不能再瞞下去了。”


    “你糊塗啊!此事必須要瞞下去!”唐正延連歎了幾口氣,利用拖延出的時間飛速琢磨著如何勸住陸海發。


    怪不得陸海發如此鎮定,原來是做好了和陸懷坦白一切的準備。他倒是夠大義凜然,可要是真讓他去坦白了,那陸懷的計劃就全亂了!


    唐正延又度了幾步,穩下心神耐心勸他道:“賢弟,你堂哥他自認先天不足,對無法成家生子早已認命。


    這麽多年以來,不管是對你娘當年為他延醫調養,還是對你爹娘在他入宮後代為照顧娘親,他都十分感激。


    你若是現在去與他對證,讓他知道他本是正常男子,是被他相信了二十餘年的嬸娘害得宗偉盡毀、傳家香火絕斷,入了深宮,差點永生永世不能與親人相見,你可想過他知道真相後要如何承受?”


    “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賢弟,你就算不顧惜你堂哥,難道也不顧惜你的爹娘和你自己嗎?”


    “這件事若真抖落到明麵上,任誰處在你堂哥的處境中,都不會善罷甘休,屆時一旦報官,你爹你娘豈能活命?再傳揚開來,世人知你有父有母如此,你的錦繡前程豈不盡毀?”


    “我……”


    “難道你真能做到大義滅親?真能做到親手將你的爹娘送上斷頭台,看他們身首異處!”


    “……”陸海發聽到最後一句,心中終於升出了妥協之意,慢慢地搖了搖頭。


    唐正延說到他的命門上了。他不在乎自己的所謂前程,功名在他眼中不過是過眼煙雲,可孝大如天,他不論如何也不可能將自己的生身父母送上不歸路。


    其實從心底裏講,他不相信自己的父母真的會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想與陸懷對證,也是想從根本上證實這一點。可是唐正延提醒得對,他必須要慎重考慮此事為真的可能性。


    可是,若不與陸懷對質,他又要如何證實那些事呢?


    唐正延看出了陸海發的心意發生了鬆動,適時按照原本的計劃對他勸道:“你若想求證,不如這樣吧,你也先聽聽隔壁院中兩人的說辭。其中一人既然是你父親的朋友,就算他敢騙我,當著你的麵他總不敢再說假話,我也再聽一聽,以免真的受到蒙騙。”


    “這……”陸海發權衡了一陣,同意了。


    唐正延隨即將陸海發帶到臨近的屋裏,命手下人將王景和陸有富也帶了進來。


    屋內的陳設極為簡單,唐正延和陸海發分坐首位,王景和陸有富在看守的監視下,站在距離他們三步之外的地方。


    唐正延恢複了平常的閑適模樣,抬了抬手,王景和陸有富便很快恢複了說話的自由。


    他友善地笑了笑,先對陸有富道:“你先說吧,把你知道的和陸懷有關的事都一五一十說出來。隻要你說出來,我就可以保證你在此地的安全。”


    陸有富這些天來為了能得到自由,日日夜夜都在發誓會對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守口如瓶,今天莫名被轉移到這裏,就覺得兇多吉少,此刻聽到唐正延這般說,第一反應就是唐正延在詐他。


    他琢磨著,自己這一次的表現可能會關乎自己能不能離開,眼睛轉了兩圈之後,立即梗直了脖子大聲道:“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要麽就殺了我,我麽就別問我!”


    說完,一屁股坐到地上,把頭一扭,就怎麽也不肯出聲了。即使是在陸海發表明了身份,唐正延又再三確保他的安全之後,他也不肯說一個字。


    他會如此表現,是唐正延早就預料到的。隻要他不說,那唯一的讓陸海發聽到真相的機會就落在了王景身上。而王景,知道怎麽說才不會出差錯。


    “先帶他下去。”唐正延仿若無奈地皺了皺眉,對看守陸有富的人道。


    陸有富很快便被堵住嘴,帶離了屋子,隻剩王景一人獨自麵對陸海發與唐正延。


    “這位……王先生,”唐正延看了陸海發一眼,保持著微笑,順著陸海發對王景的稱唿說道:“話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隻要你將與陸懷有關的事一五一十說出來,我就會保證你在此地的安全,現在說與不說就看你了。”


    自進了這間屋子,王景就一直合著眼,仿佛在閉目養神,又仿佛在默默權衡。此刻聽到唐正延的話,他慢慢睜開了雙眼,卻沒有看向唐正延,而是直直地盯向了陸海發的眼睛。


    眼角微微疊著細紋的眼睛,仿佛藏著很多秘密、很多算計,深得看不見底。


    “大公子也要聽嗎?”他開了口,獨有的不緊不慢的腔調清清冷冷,話音落時,唇角微微勾著些弧度,實在算不上好看,卻帶著莫名的神秘感,令人感覺到他的問題背後藏著很多很多隱秘。


    陸海發沒有說話,從位置上起身,先向王景鄭重地施了一禮,才道:“王先生,家父與您相交多年,晚輩視您如同親長,但望您能據實說出一切,晚輩洗耳恭聽。”


    王景凝著神情嚴肅鄭重、眼神清澈見底的陸海發看了一會兒,心裏歎息一聲,麵上還是帶著那抹似有若無的笑,緩緩說了聲“好”,要了張椅子,在陸海發和唐正延的麵前坐了下來。


    他從前與陸海發接觸得不多,充其量不過是幾麵之緣,對陸海發之心計城府不甚了解。不過在今日這個場合,陸海發能對不相熟的他展露滿腔真情,試圖以推心置腹的方式讓他說真話,也足以窺見其心思之簡單,城府之淺薄。


    這樣的心性,莫說是與陸懷相比了,恐怕連尋常人都比不上。


    他將十指相交握於腹前,慢慢靠進椅背,依舊用那副不緊不慢的腔調說:“大公子想知道什麽便問吧,我會如實相告的。”


    陸海發點點頭,恭敬道:“晚輩想知道您與我堂哥的關聯。”


    “哦,他當年是我帶進宮裏的,就這點關係。”王景慢條斯理地補充:“我從前是內官,這一點令尊應該沒有和你提過。”


    陸海發點點頭,微微沉默了一陣,才道:“您是否知道,我堂哥會入宮,可與我娘有關?”


    “自然,沒有她害了陸懷,我也沒機會帶陸懷進宮。”


    陸海發聞聽此言,麵色當即變得不快,語氣也加重了許多:“先生如何能這般肯定是我娘害了堂哥?”


    “她請了個師父,以調養為名,將你堂哥的卵蛋捏廢了,兩人爭執之下,我親耳聽到的。”


    王景說得平緩坦然,神色之間沒有一點緊張之態,陸海發便是想懷疑他說謊也找不到能說服自己的破綻。


    但就算沒有任何破綻,他也不能相信王景說的是真的。


    “無緣無故,我娘不可能會害堂哥。不可能……”陸海發想不通,痛苦地搖頭,不知在否認王景的話,還是心中想要相信王景之言的傾向。


    “她自然不會無緣無故禍害陸懷。”王景冷笑一聲,“你爹做生意的本錢,有一部分可是陸懷的爹生前投的。原本賺了錢,該分給陸懷一部分,但要是陸懷死在了外麵,或是因為某種原因永遠不能迴來,那這錢……”


    王景幹笑了兩聲,不再往下說了。


    本朝沿襲前朝舊製,一家之中,嫡長子可繼承財產的十之八/□□,剩下的十之一二由其餘諸子平分,妻妾、女兒均無繼承權。


    陸懷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若有意外,或是常年在外不能盡孝,依律將不能繼承亡父財產,而由實際奉養、照料他娘親的人繼承。放在陸懷這事裏看,就是由陸仲德繼承。


    當年陸錢氏害陸懷的時候,陸仲德尚未納妾生子,膝下隻有陸海發一個兒子,陸仲德的錢不管多少,最後還不都是陸海發的。王景這是在暗示陸海發,他娘害陸懷是為了讓他日後能繼承更多的財產。


    但實際上,陸錢氏是不是為了財產害陸懷,王景也不清楚。王景這麽說,是為了替陸仲德遮掩。


    當年陸仲德知曉陸錢氏害了陸懷,卻不報官將陸懷追迴,反而殺人滅口,幫著掩蓋陸錢氏的罪行,目的就是圖財。


    他與陸仲德在金錢上多有往來,現在陸懷將所有事捅給陸海發,也不知是安的什麽心,打的什麽算盤,萬一報複了陸錢氏之後又想追究陸仲德的責任,到時也許會將他更深地牽連進來。


    現在趁著唐正延和陸海發都在,他先將謀財害命的嫌疑扣在陸錢氏的頭上,日後陸仲德再推個幹淨,那知情不報、殺人滅口就與害親圖財無關,成了掩蓋發妻的罪行,保護發妻的情有可原之舉。


    依照律法,親親得相首匿,除謀反、害親之外,親屬犯罪,不得告發或作證,陸懷就算想告陸仲德殺人滅口也不行。更不用說,洗去了陸仲德害親圖財的嫌疑,陸懷很可能就不會想找陸仲德的麻煩了。


    這是他暗自的考量,陸懷和唐正延都不知情,算是他在他們麵前留了一手,借著他們給的和陸海發麵對麵的機會,給陸錢氏下了一個套。


    陸海發卻根本不接受這種可能,斬釘截鐵地道:“不可能!我娘不可能會為了錢做出這樣的事!”


    “嗬嗬,”王景冷笑了一聲,同情地看著陸海發,優雅地捋了捋袖口,“大公子還是年輕了些,這世上隻要是跟錢沾上了邊,就沒什麽是不可能的了。”


    “不,這不可能是真的!若果真如此,你身為天家之人,為何不阻止我娘,為何不報官!我看你說的這些根本都是你為了掩蓋自己強行將我堂哥帶入宮中、毀他宗偉的罪責編排出來,汙蔑我娘親的才是!”


    “嗬!”王景挑高了聲調,帶著三分驚詫地笑看著激動起來的陸海發:“大公子到底是讀書人啊,顛倒起黑白來可是比我這樣胸無點墨的人利落得多。”


    說著,他突然撂下了臉,冷冷地看著陸海發,聲音很輕,卻是聲色俱厲地道:“前朝宮裏要人,可不管什麽王法情分,咱家當年是替前朝宮裏的貴主辦事,自然是依當時的規矩來辦,便是到了今朝的官家麵前,咱家也是有理。


    你娘做了什麽不要臉的缺德爛事,那都是她自己做下的,咱家敬你是陸老爺的大公子,才對你禮讓三分,你想聽什麽,咱家便如實說什麽。你要是蹬鼻子上臉,給臉不要,那你想知道什麽就迴家去問你那不要臉的缺德娘去,咱家,哼,恕不奉陪。”


    王景自離宮之後就很少再用“咱家”這個自稱了,但陸海發既然提到他當年天家人的身份,不用天家人的自稱,倒像是示弱了。


    王景用了這個自稱,再加上他慣於威脅人時使用的高高在上、慢條斯理卻透著森冷嚴厲的神情,莫說是陸海發這樣涉世未深的讀書人,便是堂堂朝廷官員,也十有八/九會被他嚇住。


    再加上陸海發自幼聰穎過人,走到哪裏都被人高高捧著,平日來往的也都是頗具才學的讀書人,就算偶有口舌爭執,也都是引經據典互相駁斥,被王景端著架子,如罵街潑婦一般輕佻訓斥侮辱,讓他又是氣憤又是心堵,一時竟隻能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


    王景勾起一分森冷的笑,看了眼陸海發,將視線轉向了唐正延:“咱家雖說受製於人,卻也不能平白受辱。既然咱家說什麽陸公子都不信,那咱家就先告辭了。”


    說完,瞥著陸海發冷哼一聲,便徑自離開了。


    此刻正是王景離開的最恰當的時機,他已經把陸懷想讓陸海發知道的事都說出來了,再留下去就是弊大於利了。


    但是唐正延不能表現出任何讚許和認可的意思,隻能擔憂地看看陸海發,狀似無奈地示意看守王景的人跟上去。


    王景離去片刻之後,陸海發才慢慢緩過來,氣不過地對著王景離開的方向低聲罵了一句:“粗鄙!”


    唐正延想要出言安慰,陸海發卻搖了搖頭,有些痛苦地歎息了一聲,對他道:“唐兄,我想自己靜靜地想一會兒。”


    從陸海發的神態、語氣不難看出他已經相信了王景的話,現在是他想要默默接受的時刻了。


    “好。”唐正延輕道:“我就在附近,有需要隨時叫我。”


    陸海發點頭,唐正延隨即離開了房間。


    離開房間後,唐正延走到臨院,召來一名手下吩咐了一番之後,便讓對方立即去告知陸懷。


    隨後他便迴到了陸海發所在的院子裏,未免不能在陸海發需要他的時候立即出現,幹脆就等在了遊廊裏。


    等了將近半個時辰之後,陸海發終於從房間裏走了出來。


    他麵色沉重,眼裏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神采,整個人都顯得鬱鬱而沒有生氣。他的這般變化,向唐正延說明了他已然選擇了相信王景的說辭。


    “賢弟。”唐正延立即上前,有些擔心地觀察著陸海發,“你想好了麽?”


    陸海發有些僵硬地點點頭,深唿吸了一口氣,向唐正延長揖到地,任他相扶也沒有起來。


    許久之後才直身對他道:“唐兄,你考慮周詳,是小弟慮事頗多魯莽,此前言語多有衝撞,還望你能夠原諒。”


    “不必如此,為兄能理解你當時當刻的心情,不會放在心上。”唐正延停頓一瞬,試探問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


    “我要迴家親口問一問我的娘親。”陸海發斬釘截鐵低聲道。


    “唉,賢弟啊,你又何苦如此執著,凡是未必都要知道個清清楚楚才好,難得糊塗才是福啊。為兄答應你不害那兩人性命,你也不要再追究下去了可好?”


    “有些事或可糊塗,有些事卻斷斷不可。”陸海發望向唐正延的眼睛,失去神采的雙眸突然注滿了堅定,仿佛是他整個人剩下的唯一的一抹華彩。


    在唐正延再要勸說之際,陸海發合眼搖了搖頭:“我不會將堂哥牽扯進來的,你說的對,我不能不孝,不能害了我父母的性命,所以我不能讓堂哥知曉此事。至於如何與我娘相問,我心中已有萬全之策,唐兄可以放心。”


    陸海發說到此間,痛苦地合了合眼,“唐兄,你經商多年,事實可真如王景所言,人為了錢真的什麽事都可能做的出來麽?”


    唐正延沒有直接迴答他,沉吟片刻才道:“俗語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自有其道理。”


    陸海發緩緩地點了點頭,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他默立無言,良久才看向唐正延:“唐兄,若我求證之後,此事為真,你可會……可會後悔與我這樣的人相識相交過?”


    “賢弟你這是說的什麽話,為兄要是有丁點這種想法,還會想要瞞著你處理了這一切嗎?我若後悔,隻會後悔沒有安排好一切,千方百計想將一切瞞過你,卻沒有算過老天!”


    唐正延看著陸海發,從神情到措辭到語氣,每一點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陸海發看著眼中充滿自責的唐正延,苦笑著搖了搖頭:“天意如此,唐兄請萬勿自責,唐兄對小弟的深情厚誼,小弟會永遠銘記於心。”


    說著,他又向唐正延深深施了一禮,然後才道:“唐兄,小弟想要先告辭了。”


    唐正延考慮片刻才道:“好吧,我送你,我們改日再敘。”


    唐正延將陸海發送到門口,又與他叮囑了幾句,看他坐上馬車,才召開手下,命其悄悄跟上,看看陸海發是否是直接迴家了。


    安排好此事之後,唐正延又向著陸海發離開的方向看了一會兒,才反身迴了宅院裏,等候手下前來迴稟。


    陸海發坐在車中,行至城中之後,考慮再三,還是吩咐車夫先改道前往陸懷府上。


    到得陸懷府上,他以請客為名將陸懷請了出來,商量之後,與陸懷一同前往了陸懷常去的和記茶樓。


    在二樓臨窗的雅間坐定,夥計送上茶水點心,退出後恭敬地關上了房門,屋裏便隻餘陸懷與陸海發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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