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緊緊地攥著手,說出的話裏都帶著控製不住的嫌惡:“秀珠那投了地府的男人是個做小生意的,不甘心小打小鬧,就去賭石頭,怎麽賭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十賭九輸,賺的錢還不夠貼補賠進去的!


    他不甘心,就一賭再賭,許是後來娶了秀珠,老天爺不忍心看秀珠帶著孩子過苦日子,發了仁慈的善心,真叫他賭贏了一次大的。那一塊石頭裏琢磨出的玉就讓他賺了將近三千兩銀子!一下就將過去欠下的錢都還清了不說,還富餘了兩千多兩。”


    “兩千多兩,兩千多兩啊!”王張氏的聲音極富感染力,扼腕歎息地說出來,幾乎要讓周圍的空氣都跟著感慨了起來。


    “他若是收了心,將那盤來的鋪子好好經營著過日子,那日子得有多滋潤!可他贏了這一次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賣了鋪子,又大張旗鼓建房子。


    房子建到一半兒,人卻沒影兒了。再迴來就欠了一屁股的賭債,教那刀疤臉帶人用破木板子抬著扔到了門口,被打得豬頭模樣,兩根手指放到他麵前他都數不出是幾。


    挺了不到一個月就咽了氣兒,他這一死倒是一了百了,那債全都壓到了他弟弟和秀珠娘倆的頭上了!他那弟弟算個有情義的,替他還了三百兩,實在頂不住了才帶著老婆孩子連夜跑了,剩下秀珠娘倆相依為命地苦熬。


    您說說,孤兒寡母的拿什麽還,那賭坊卻是要逼死人一樣,來來迴迴捏著些利錢不放。這大半年的,一個月來一迴,這家裏但凡有一點值錢地方的東西都讓他們弄走了,還逼著要錢,如今還把秀珠逼成了這個樣子!”


    王張氏義憤填膺地說了這麽多,覺得有些倒不過氣兒,趕緊長長地喘了幾口氣來緩勁兒。


    陸懷聽她說了這些,就明白這宅子為何會建得虎頭蛇尾了,原來是建到了一半主事的人消失了,錢就斷了。


    而且從王張氏的話裏,他還聽到了一件事——秀珠的亡夫在娶她之前就嗜賭成性。照這麽看,隻怕成親之後,秀珠受他嗜賭的帶累,一天舒心的日子也沒能過上,就因為他而淪落至此了。


    陸懷經曆過的太多,見過的不幸也太多,已甚少為哪一個人的遭遇特別動容了,但是秀珠就像一個例外,讓他處處為她破例,才隻是知道這些訊息,就已讓他對她的遭遇甚為同情和憐惜了。


    王張氏一邊倒這氣兒一邊察言觀色,見陸懷的神色中流露出濃濃的對秀珠的同情,心下就忽而生出一個想法,想要將陸懷和秀珠綁到一塊兒。這樣,以後秀珠的日子好了,她家也不至於再為了幫她而受帶累。


    婦人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就想將自己說得不容易一些,也把秀珠的處境變得更可憐一些,好讓陸懷在心裏再多一分對秀珠的同情。


    她長歎了一口氣,硬靠想著最難過的事兒逼出了幾滴眼淚,用一副不勝唏噓的口吻對陸懷道:“這附近的左鄰右舍裏,除了我們家,就沒有人肯與秀珠娘倆來往了。


    我是真心想幫秀珠娘倆啊!可是我們家上有七十歲老母親,下有吃奶的娃娃要養,偶爾寬裕出些銀子才能接濟接濟她們,可那點錢就跟一滴水掉進了火海裏一樣,什麽用都不頂啊。唉……我看著她們這般艱難,真是……真是心裏難受啊,可我也不知道怎麽才能徹底地幫上她們!”


    她的言外之意就是,我們家已經不行了,別人家也不會幫秀珠,你要是真同情她,那就徹底幫幫吧。她覺得以陸懷流露出的同情,加上他一出手就是幾十兩的闊綽勁兒,這事兒不難落定。


    就在她要繼續往下勸的時候,她身後,年輕婦人輕手輕腳地來來迴迴走了好幾趟,以為她真的哭了,終於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袖子,低聲對她道:“婆婆當心身子,莫和公子說這許多了。”


    “有什麽不能說的!”婦人演得正投入,突然被兒媳婦不長眼地打斷了,滿心不痛快地用力抹了抹眼睛,轉過頭就收了滿麵愁容,氣勢飛漲地瞪著她道:“公子救了秀珠娘倆,那就不是外人!”


    “是是,公子自不是外人,可是這畢竟是在劉家,巧兒還在呢,您……”年輕婦人性格有些直楞,沒明白過來王張氏為何轉過頭就突然換了一副麵孔,還是語焉不詳地提醒著,可一抬頭再看她的臉色,卻是不敢往下再說了。


    “怎的,在劉家怎的!巧兒在這兒又怎的!”王張氏覺得兒媳簡直是反了天了,竟然在這種時候來教訓自己。


    她瞪大了眼睛,用力地跺了跺地麵,說話間混著一股潑辣勁兒:“你給我聽清楚了,那混賬東西一輩子淨做虧心事了,死了還要連累妻女,我到哪裏都說得他!巧兒在這兒我更要說了,要她知道她爹是怎樣一個混賬東西,以後連紙錢也不要給他燒一張!好好孝順她娘就夠了,就當沒他那個爹!”


    年輕婦人見她這般激動,什麽都不敢再說再勸了,隻順著她的話好生安撫著。


    陸懷靜默地站在一旁聽了王張氏的這一番話,對她的為人則有了更深的了解和判斷。


    巧兒尚且年幼,再懂事也隻是一個孩子,不論父親好壞,失去父親對她都是一種打擊。可王張氏卻沒有考慮巧兒的感受,不僅不關心她失去了父親這件事,還對她已然過世的父親大加指責。甚至在有人提醒她的情況下,在巧兒的家裏,還依然不管不顧,大聲說出她想要指責的人與事。


    可以想見,她這樣的人,雖然熱心,卻不是真正懂得體諒別人,初相識時,也許會特別禮貌,實際卻是唯我獨尊的秉性,日後處境若占了上風就會慢慢顯現出來。再加上喜愛攀談,守口不嚴,實在是泛泛就好,不可深交。


    陸懷在心裏對王張氏做完了評判,餘光瞥見什麽,微微向一旁側開一步,就見門口的掃帚動了動,似乎和門後的一個小小的身影連在了一塊兒。


    門後的巧兒察覺到了有人在注意,悄悄探出頭來瞧了一眼,目光與陸懷一相碰,卻立即收迴了視線,與掃帚一起消失在了門後。


    接下來,陸懷能聽到輕輕的掃地聲,卻是看不到她的人了。


    陸懷收迴了望著她的方向的視線,卻忘不了她剛剛的眼神。那是怎樣一雙清澈又複雜的眼睛,那裏麵有堅強,有害怕,有倔強,有無奈,有痛苦,有迷茫,有恨,又有脆弱,完全不似初見時一般,隻有堅強和倔強。


    陸懷在腦海裏想著她的眼神,忽然意思到,巧兒是懂事的,可是,可能也因為她太懂事了,所以沒有人去注意到她懂事背後的氣憤和難過,她便也將那些情緒藏了起來,直到剛才的眼神,泄露了她心中的另一麵。


    陸懷自幼失怙,也曾經曆過與母親相依為命,艱難度日的時光,自問從某種程度上,能夠懂得巧兒心裏的苦:眼看著家裏遭難,母親受苦,自己卻是年紀太小,除了像今日這般在事後靠著些自己的機靈可愛,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就什麽都幫不了家裏了。


    可是從另外一些角度,陸懷又覺得他根本無法體會巧兒心裏的苦。他雖然幼年喪父,但從未因此被人指責,族中的眾人還因為他的遭遇而對他一家多加照顧。可巧兒也失去了父親,卻沒人在乎她失去了父親的關愛,再遇到王張氏這樣不加顧忌的,還要不住地向她數落她父親的不是,割裂她心中的親情,讓她難過的心一次又一次地雪上加霜。


    她小小年紀,心裏該是承受了多少?


    陸懷原本隻是看中了巧兒的機敏,有心將她好好教養,但是經過了方才,他忽然就不隻是想將她好好教養了,而是還要將她像自己的孩子一般收到羽翼之下,仔細嗬護。


    陸懷心中正考慮著這件事,就聽門外馬兒嘶鳴,緊接著就見王掌櫃引領著一位背著藥箱的老郎中匆匆跨進了大門。


    老郎中滿頭華發,卻是精神矍鑠,進門第一個看到陸懷便問病患所在,神情緊迫。


    陸懷估計王掌櫃已經將情況與他說了,也不多贅言,對老郎中微一拱手,便立即向他示意了房間。老郎中沒有半句寒暄,即刻匆匆而入,王張氏和兒媳婦也立即住了話頭,隨之進入了房間。


    待他們都進去了,王掌櫃趕緊快步走到了陸懷身邊,額頭上的汗都不及擦,就不住地對他作揖:“陸大人,實在對不住,小人迴來慢了!老先生出去看診了,一迴來我就即刻將他請過來了,一點也不敢耽誤!您多恕罪多恕罪!”


    事已至此,追究什麽都是無益,陸懷便隻輕輕按了按他的手腕,寬慰道:“王掌櫃不要如此,事出有因,不是您的錯,我們且靜等結果如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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