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五章


    半個時辰後, 一切處理完畢。司百熊換上便裝, 親自與郎中一起為陸懷的傷處上了藥,才讓長隨套了輛私下裏用的馬車, 親自送陸懷返迴城外庵堂。


    一路上穿街過巷,陸懷一直微微合著眸,靠著軟墊休息。


    司百熊不敢打擾陸懷, 而且也剛忙完一場近乎兵荒馬亂的折騰, 也是有些疲累,便也一言不發地沉默著,偶爾合眸小憩。


    馬車顛顛簸簸, 許久之後, 在城外土路的盡頭緩緩停了下來。


    司百熊撩開車簾, 一陣塵土漫過,他不由掩唇輕咳了幾聲。


    陸懷睜開眼睛, 順著車窗的紗帛向外看了看, 確定位置無錯,起身對司百熊道:“我們下車吧。”


    司百熊率先下了馬車, 放好腳凳,然後才親自扶著陸懷也下了車。


    陸懷和司百熊走在前麵, 司百熊的長隨收拾了東西之後,保持著一些距離,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後麵。


    陸懷一連唿吸了幾日牢房內的汙濁之氣, 此刻再聞到林木間的清香, 不由感到渾身舒適, 心曠神怡。


    總算又了了一件事,現在,也該來做下一件事了。


    陸懷輕輕地合眸,一邊走,一邊深唿吸了幾次,走過大半路程之後,才狀似不經意地問司百熊:“賢兄應該也很久沒有聞過這麽清新的空氣了吧?”


    “是啊,嗯,也、也不算是……”司百熊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他確實也有許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在山林間簡簡單單地走走了。從出任順天府尹,他的精神頭腦,沒有一日不是緊繃,就連往年例行的踏青都沒有時間成行了。


    可他在牢裏忽悠陸懷的時候,還說過他這幾日總是親赴宛平、大興兩縣。這兩個地方密林成片,要是說了實話,豈不是直接自打臉麵。


    不過,司百熊又不能確定,陸懷是不是也猜到,牢裏所言是他的托詞假話。要是陸懷都猜到了,他現在還繼續和陸懷假模假樣地說話,豈非更是不好?


    陸懷迴給司百熊一個頗有深意的笑容,並沒有深究司百熊的迴答,而是話鋒一轉,另開一言道:“賢兄覺得,這次蘇閣老平安無事的機會有多少?”


    司百熊微微遲疑了一下。


    陸懷這是想要和他探探蘇家的底,好來估量陸仲德一家的後果嗎?


    其實關於蘇家的事,他也是道聽途說居多,很可能還未必有陸懷知道得多。與其顧慮再三,似乎倒不如知道什麽說什麽得好,反正現在,陸懷和他也是一條船上的人。


    司百熊環顧左右,見四周林中並無他人,朝後擺了擺手,讓長隨離得更遠了一些,才壓低了聲音對陸懷道:“按照愚兄聽來的消息,蘇閣老這一次怕是再也不可能有翻身的機會了。”


    “若按傳言中說的,錦衣衛連國璽和龍袍都在他兒子的別苑裏翻出來了,那他蘇家滅族都有可能啊!不過,我知道的也都是一些流言蜚語罷了,現在也沒人知道,到底是怎麽迴事。賢弟可聽說了什麽可靠的消息嗎?”


    陸懷微微笑了笑,並沒有迴答司百熊的問題,而是默然了片刻才道:“賢兄原本也與我叔父有些交情,可惜蘇家出了這樣的事,賢兄這條人脈也便斷了。”


    司百熊聽了這話,不由有些尷尬。


    陸懷想必也是知道陸仲德私造海船的本錢裏,也有他投進去的一份。他們好不容易才化敵為友,要是因為他對陸仲德落井下石,再激起陸懷的反感,豈不……


    司百熊忽然想到什麽,馬上湊到陸懷身邊,試探著對陸懷道:“賢弟的叔父,和賢弟的一位堂弟陸海源,在牢裏吃了不少苦頭。但是賢弟的另外一位堂弟陸海發,愚兄卻未動他分毫。”


    “此人才名在外,又品行正直,愚兄此前雖然鬼迷心竅,卻也仍是惜才惜德,是以問話之後,隻是將此人關押於牢中,並未動刑。關於此人,愚兄還想與賢弟商量一下,是否可以留他一命?”


    陸懷有些意外地看著司百熊,沒想到司百熊竟然不曾動過陸海發。這事他本也打算和司百熊商量,現在看來,倒是不必多此一舉了。


    陸懷點了點頭,頓住腳步,對司百熊拱了拱手道:“海發堂弟與他父親的事無關,還望賢兄多多幫忙保全。”


    司百熊心裏鬆了一口氣,這次的好感看來是刷對了,馬上拱手迴了一禮:“這是自然,賢弟放心。”


    陸懷笑了笑,收迴手,繼續沿著崎嶇的山路向上走,“賢兄覺得,若是有程閣老幫忙,向上再進一步的可能,是否大大增加?”


    司百熊沒想到陸懷緊接著便問這件事,而且是問得這麽直白,心中不由有些激動。


    陸懷這是要幫他引薦了嗎?不管是唐正延,還是程閣老,這兩個人,隻要能走通其中一個人的門路,那更上層樓的機會,自然是都會大大增加啊!


    司百熊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氣,保持矜持地微笑了一下,還微微有些不確定地道:“蘇家若是倒了,想必朝中最可依靠的,也便隻有程閣老了吧?”


    司百熊不想表現得求官心切,雖然陸懷說了,會幫他再進一步,但是人家主動給,和他自己上趕著著急要,還是兩碼事。


    更何況,他也隻是今天才開始和陸懷有了點交情,太過急躁,未免有失身份,讓陸懷看不起。


    司百熊心裏迫切地盼望著陸懷的下一句便是,“自然如此,程閣老或者唐正延何時何時有時間,或是何時何時宜見客,我幫你引薦一下吧……”


    然而陸懷又默然了片刻,卻根本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問他道:“賢兄,愚弟想問你一個問題。不知是否可以?”


    司百熊急得想往心上撓一撓,可是見陸懷似乎很認真地在問他,也不好迴絕,拂了陸懷的麵子,隻有忍著急切躁動的小心思,故作沉穩地道:“賢弟但問無妨。”


    “好。”陸懷點了點頭:“賢兄,假若張師爺向錦衣衛揭發了你的過失,你僥幸平安無事,仍在仕途。那麽主簿再向你示好投誠時,你還會如信任張師爺一般信任他麽?”


    “這自然是不可能了。”司百熊想也未想便脫口而出,然而話一說出來,再看到陸懷頗有深意地看著他的眼神,他便登時反應過了一些事來。


    陸懷莫不是在暗示他……


    司百熊理清思緒,瞬間心頭一震。陸懷這哪裏是暗示了,這幾乎就差直說了啊!


    可是,今上心頭有疑歸心頭有疑,不會像往日那般信任,歸不敢信任,但是朝中已然沒有了蘇家,今上怕也隻能是重用程閣老一黨了。他要是想更上層樓,也還是要走程閣老的門路更快,也更穩妥一些啊!


    司百熊看向陸懷,以眼神向陸懷請教。


    陸懷微微笑了笑,低聲緩緩道:“與其取信於不會被信任的人,賢兄不如讓自己成為新的可被信任的人選。把前程掐在自己的手上,總好過被人扼住咽喉。”


    陸懷望了望不遠處的庵堂,示意司百熊道:“賢兄,現在這般時刻,風雲湧動,樹欲靜而風卻不肯止息。若是在如此時刻,有人依然能靜下心來,踏踏實實,一心一意為上麵分憂解難,做好自己分內之事,你說每日勞於判斷人心之人,偶得一空,發現此人,將會視其何如?”


    “視如瑰寶。”司百熊深吸一口氣,隨即脫口而出。


    他順著陸懷的方向,自然也看到了那一片被重新打理得幹淨肅整的庵堂,和庵堂外,安置有序的災民、粥棚,與治傷之所。


    司百熊看看陸懷,再看看那庵堂,那庵堂前的人與場麵,心中忽而充滿了許多震動。


    十七年前,還在前朝供職的他,年年都會遇到災荒,年年遭災時,他都會親力親為,組織整個府衙的人,動員轄下富戶們,施粥救人。


    一晃十七年過去了,他曾無數次做過的事情,現在看著別人去做,卻感覺恍如隔世了。


    他忽悠陸懷的時候,他上奏天子的時候,都口口聲聲言及災情,心係黎民,可是實際上,他的心思,卻早已與這些隔開了不知多少重的東西。


    當下朝中波詭雲譎,偏偏又趕上江河決口,災民重重,堪稱是本朝以來最嚴重的災情,這個時候,若能實心實意為陛下分憂解難,難道不比落井下石,更得聖心嗎?


    他身為順天府尹,官居三品,無數雙眼睛盯著他,他若行善事,不是缺少被上麵看到的機會,隻是他的心思,從不在此處了而已,所以,他才根本沒有想到,這樣做也可以有機會獲得聖眷。


    陸懷看到司百熊陷入深思,看著災民們的眼神也是頗為動容,心頭對於昔日聽到的司百熊的生平,也便更多了幾分確信。


    他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在司百熊身邊,低聲道:“賢兄可想知道,我在離宮之前對我的徒兒最後留下的三句話是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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