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司禮監的值員, 不管是陸止也好, 還是不是陸止也好,隻要發現他是內官, 必定會將案卷壓住不呈。


    雖然司禮監中,勾心鬥角的事情不少,常有借刀殺人之事。但他篤定, 這份案卷隻要被壓住了, 最終便會被打迴來。不會有人敢用他涉案這件事,去動搖陸止。


    畢竟,他這次被審, 還牽涉著朝局。


    今上一直按兵不動, 引而不發, 滿朝文武,也都揣著明白裝聾做啞。誰敢在這個時候, 替今上做主, 直接把蓋在整個朝局上的蓋子揭開,那豈不是在與今上作對嗎?


    司禮監的人, 不管是誰,這個輕重, 想必都是分得清的。


    隻有把案子壓下去,才是聰明的做法。他在口供露的破綻,他的內官身份, 便是將案卷駁迴的關口。


    他要的也就是這個結果。以他現在所處境況之複雜, 案子真捅到皇帝那裏, 對他是不利的。但案卷呈報司禮監,再被打迴來,就是另一迴事了。


    隻要案卷被打迴來,站在上風處的便成了他。


    到時候,他自有辦法拿捏住順天府衙。張師爺和府尹不僅得放了他,還得把他,以及所有陸家人的口供都徹底銷毀才行!


    陸懷偏頭又看了一眼燃燒的長燭。


    獄中的長燭比家用的要長一倍,估計蠟燭燃盡時,迴駁案卷的公文,也就到了順天府衙了。


    陸懷的四肢百骸都痛得厲害,深吸一口氣,緩緩唿出時,也緩緩地合上了眼睛。


    他得養精蓄銳,接下來與順天府衙還有好一場周旋要理會。


    次日。深夜。


    司禮監秉筆太監王圓在值房裏歸置了一些奏章,正準備洗洗手,到一旁榻上小歇一覺,忽見自己的大徒弟王恭匆匆走入。


    王恭生得老相,剛剛二十出頭的年齡,看著倒向三十多歲,為人一向穩重。此刻進門,手裏拿著一份奏章和一疊公文,神色卻有些猶疑不定。


    王圓瞥了有些反常的徒弟一眼,撩起水,簡單洗了洗手,拿幹巾一邊擦著,一邊朝王恭走了過去,緩聲問:“怎麽了?這麽晚,是誰遞了奏本上來?什麽事情?”


    王圓人如其名,性情圓滑厚道,生得方臉大耳,眼睛細長,一副笑麵福像。三十六七的年紀,看著卻像比徒弟王恭還年輕些。


    他任司禮監秉筆已有五年,一搭眼看奏章和公文的封裝,便知道徒弟王恭拿來的不是急報急遞,因而問得也不著急。


    王恭神色有些遲疑,眼珠左右掃了掃。


    王圓略一考慮,便抬手擺了擺,屋內伺候的宦官們便乖覺地向他躬了躬身,都退了出去。


    待所有人都走後,王圓才壓低了聲音,神色間也多了幾分嚴肅地問王恭:“出了什麽事?”


    王恭語氣慎重地道:“師父,有人開始向蘇家發難了。是明刀明槍來的,直指蘇家謀逆罪證。”


    “哦?”王圓長眉微皺,馬上從王恭手中拿過奏章與公文,掃到順天府衙的封底,心頭思量萬千,趕快一一快速查看起裏麵的內容來。


    越看,眉頭便皺得越深。


    待到看完,王圓不由得輕輕歎息:“這倒真是來了個燙手的山芋。”


    當下局勢未明,蘇家謀逆的證物,早就已經查抄出來了,可今上卻遲遲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蘇黨、程黨的人,一個個也都比猴還精,更是一個賽一個地沉得住氣,誰也不肯率先發難。


    朝堂上,表麵上看是風平浪靜,實際上卻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順天府尹司百熊這個時候遞上這個奏章和公文,雖然意思是請旨會同其他法司,共審罪涉謀逆之犯,然而不管是奏章、公文,還是公文裏附帶抄錄的案卷口供,都未加密,是直接通過通政使司走明路送上來的。


    這打的分明是破局第一劍的主意。


    他隻要司百熊上的這份奏章與案卷,往上一遞,就是徹底將朝堂表麵的平靜,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程黨也好,憋著勁兒想要和蘇家、蘇黨撇清關係的人也好,彈劾蘇家,羅織罪名的奏章,就會像洪水一樣湧來。


    王恭看著王圓眉頭緊皺,卻是遲遲不語,不由有些擔心,低聲地詢問:“師父,這……您打算怎麽處理?”


    “嗯……”王圓緊緊捏著奏章,沉吟再沉吟,卻依然是難以決斷。


    “遞上去容易,就怕壞了今上的安排,那罪過可就大了啊。”


    王圓倒是不在乎,一旦撕開了口子,程蘇二黨會鬥到什麽程度。他自入司禮監那天起,就沒站過任何王公大臣的隊,雖然少拿了很多好處,但卻安全,下麵的人不管怎麽鬥,都波及不到他。


    隻是今上的態度,實在是讓人琢磨不透。


    今上若要治蘇家,自然會給他們透出消息,可今上尚且沒有意願打破朝局的平靜與僵持,他若是將奏章遞上去,就等於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把難題直接推到了今上的麵前。


    他若是如此不通事理,不能為上麵分憂解難,那他隻怕受今上厭棄,乃至於距離離開司禮監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但要是壓著不報,這奏章、這公文、這案卷,都是走明路遞上來的。從通政使司,到司禮監,所有經過手的人,都會多多少少知道這其中的情況。


    這些人裏麵,這些人的背後,混著多少方麵的眼線,誰也不好說。他要是真壓著不遞上去,那恐怕在蘇家倒黴之前,他倒要先成了眾矢之的了。


    這司百熊是故意給他出了一個難題啊。


    王圓的指尖不斷摩挲,憂慮越發濃重。


    王恭跟著王圓,身在司禮監多年,聽著王圓言傳身教,再加上耳濡目染,聽到王圓說了顧慮,略略思索下,也便想清楚了其中的關竅。


    王圓是秉筆太監,是為皇上分憂解難的人,他是王圓的徒弟,他最大的事兒,除了當好差事,便是要為師父分憂解難。


    眼下最重要的事兒,顯然就是得想個辦法,把這奏本迴了過去,不能讓這燙手的山芋待在他們司禮監裏邊。


    王恭仔細思索一陣兒,忽然想起案卷裏一個不太起眼的細節來。


    他之前看的時候就覺得有點不對勁,這一琢磨,就更覺得不對勁來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用這件事做一點文章出來。


    “師父。”王恭湊到王圓身邊,小心地進言:“案卷裏,有一份口供,署名人是陸懷,似乎有些不妥。”


    “嗯?”王圓展開案卷,翻到陸懷的口供,仔細看看,沒看出來哪裏不對勁。


    他蹙眉抬頭看著王恭:“口供裏沒見到什麽出入,你覺得哪裏不妥了?”


    “師父,您忘了嗎?陸秉筆在兵仗局任監丞的那位師父,上下似乎就是這個名字。”王圓小聲提醒。


    “徒兒有個老鄉在兵仗局,也是監丞,徒兒聽老鄉說過,陸秉筆師父的家鄉,似乎就是嘉揚府。您再看看案卷上寫的,這人的籍貫,可不也是嘉揚府嗎?”


    王圓心中“咯噔”一聲,仔細迴憶,陸止的師父好像確實是叫陸懷。陸止擢升秉筆太監後不久,還特地迴兵仗局去看過那個師父。


    同樣是叫陸懷,同樣又是嘉揚府的人,現在又同樣都是身在京城。若是在這口供上署名的陸懷,和陸止的師父陸懷是兩個人,這豈不是太巧了嗎?


    可若是同一個人,這事情可就大了……


    私審內官,順天府衙上下與此事有關聯者,都脫不了幹係。而且這口供,隻怕也便大有問題了吧?


    放內官出宮,是今年的事情。陸懷如何可能在去年,便與叔父同去東南?就算是晝夜兼程,這一來一迴,沒有半個月也不夠啊,一個小小的兵仗局監丞,若真是私自出宮,如何能瞞得過那麽久?


    不過這件事不能鬧大,一旦捅到今上那裏,就等於兜了個大圈子,又把難題出給今上了。這案卷就是陸止直接拿到了,也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陸止那裏,過後他自然迴去交代,但現在,得先把這件事查清楚,壓下去才行!


    可以以陸懷的身份,做做文章,把這份奏章,連同案卷公文,全都打迴去,隻是不能太聲張了。


    王圓想了想,招手讓王恭附耳過來,在王恭耳邊囑咐道:“明天寅時,你便先去一趟內官監,先查查陸懷的底。然後再去兵仗局,閑聊著套套你那老鄉的話,看看陸秉筆師父的家人,能不能與口供裏的其他人對應上。”


    “若真是同一個人,我便有理由將這些都打迴去。切記不能聲張,你悄悄查完,迴來隻告訴我一個人就行了,這案卷奏章,你就當沒看過,隻要打迴去了,不管這一路上有多少人知道,就都無妨了。”


    “記著,寅正前一定要趕迴來,這事兒得抓緊,要是朝會開始之前,還沒打迴去,可就麻煩了。”


    “徒兒明白,徒兒寅正前,一定把這事兒查清楚。”王恭謹慎地道。


    次日一早,天還擦著黑,順天府衙的角門就讓人敲響了。


    片刻後,一身青衣,年約五十,蓄著長須的通政使司書吏經由引領,來到了府衙主簿的房裏。


    他見了主簿,也沒有好臉色,直接便將手中的東西重重地扔在了桌案上。


    “啪”得一聲,讓主簿心裏都是一驚。再定睛一看,書吏扔的東西,分明就是他們昨日呈上去的奏章和公文案卷,心中便又是一沉。


    縣衙主簿也是一身青衣,戴著四方吏員帽,小眼睛,八字胡,已經是四十多歲的年紀,也是在衙門裏浸淫了二三十年,既世故又老成。


    本來一大早被叫起來,以為是上麵有好消息傳來,哪想到,通政使司來人了,卻是這個態度。


    這番態度,必有緣故,想必是遞上去的東西出了什麽紕漏。


    不過,案卷雖然做得急了點,卻是府衙上下,從府尹,到師爺,再到他們這些主簿、典史都合計過的。應該也不至於出什麽嚴重到,讓人家來了直接就給臉色的事情啊!


    主簿不知怎麽迴事,也隻有陪著小心道:“張大人,是我們哪裏做得不到了,讓您一大早便這般生氣。有什麽不對之處,您盡管教訓,我一定受教!”


    主簿雖然緊張,但因為有同鄉之誼,與這位張大人還算熟識,說話倒也不是十分見外。


    張書吏一聽這話,卻是臉色更加難看了,冷著聲音道:“豈敢教訓!我還要請主簿老爺多多關照,可不要時不常地,就給我遞上這樣一種‘萬無一失’的案卷來。我在衙門裏苦熬這許多年,謹小慎微的,也隻不過是想平安退休,老了歸家還能按時領些祿米罷了!”


    主簿精得冒油似的人,那能聽不出這話的分量來。


    這分明是說,昨日遞上去的東西,差點害得書吏前程盡毀,要丟飯碗。


    主簿略一思索,進了內室,取出兩錠大元寶,塞進張書吏的手中,陪著好話道:“張大哥,哪裏說得這麽重的話?到底是什麽緣由,總要點撥我一下才好!”


    “這公文裏附帶的案卷,是要呈給今上的,你說我們哪一張,哪一句,敢不認真細審?要是真出了什麽紕漏,您好心賣我個人情,總得與我透露一二,以後我們必定倍加小心,再不敢在同樣的事兒上出漏洞了。您這份情,我可會永遠記得的!”


    張書吏臉色稍微緩和一些,但仍是拉著一張長臉,緊抿了抿嘴角,半天,才不悅地道:“也不是我就想這個態度對你。是司禮監的公公,拿著這些東西,就是這麽對我們的!”


    “這麽大的事,我現在真懷疑,你們到底仔細查了沒有!要不是轉送這些東西的公公,過往與我有些交情,發現不對勁,直接就給駁了迴來。隻怕這迴,你我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主簿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忙問:“張大哥,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啊?”


    張書吏歎了口氣,加重了語氣道:“你可知道,司禮監近來頗得今上器重的秉筆太監陸止的師父叫什麽嗎?你又知不知道,他師父的籍貫是哪裏?”


    “不、不會是……”主簿瞪大了眼珠子,指了指被扔在桌子上的案卷。


    張書吏無奈地翻了個白眼,用力點了點案卷:“名字叫陸懷,籍貫是嘉揚府!有個弟弟,叫陸海發!你們這迴,可是捅大簍子了!私審內官,本就是一條大罪。要是審個無足輕重的,也就罷了,你們好審不審,偏偏審了秉筆太監的師父!”


    “你可知道,這陸止公公升了秉筆的位子,地位穩固後,第一件事便是迴去探望了他這個師父。他這個師父離宮後,偶然一次迴宮去辦事,這陸止公公還特意撥冗過去相見,這是什麽樣的師徒情分啊!”


    “我給你一句明話吧。你們遞的奏章和案卷,是明路遞去的,經手的人多,人多口雜,保不齊什麽時候就要傳到陸止公公的耳朵裏。要是在傳過去之前,你們能安撫好他的師父,大事化小則罷,要是安撫不好,擺不平這個事兒,陸止公公追究起來,哼,什麽後果,你就自己想吧!”


    張書吏把主簿塞進他手裏的銀子,往桌案上重重一擱,拱了拱,告辭道:“這銀子,我就不收了,我為你們轉遞公文,也隻是領著公家的差,分內的事。現在出了事,該提醒的,我提醒到了,你們就請好自為之吧!我衙門裏還有事,先告辭了!不必遠送!”


    張書吏說罷,舉步便走。


    主簿要送,又被張書吏攔了下去。


    主簿看著張書吏飛也似的遠去,用力拍了下腦門,隻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要燒起來了。


    這是做的什麽孽啊!昨天張師爺鄙視陸家一家都是沒有骨氣的貨,稍微用點刑就什麽都招了,他還跟著一起笑來著。現在,現在他真是哭都找不著調了啊!


    這陸懷,可真是害死他們了,那麽重的刑上去了,他竟然就受了!怎麽、怎麽都不說他是內官呢!他若說了,誰敢動他一下!


    主簿六神無主地荒了一陣,他老婆出來問他怎麽迴事,他趕緊定了定神,扶正被自己弄歪的帽子,一溜煙兒地往後堂跑。


    得趕緊找張師爺商量一下,抓緊稟告老爺,朝堂上千萬別提這件事。


    另外他們得想辦法,求求那個還被他們關在牢裏,兩天都沒給飯吃的陸懷,千萬千萬,得把這事兒了了!


    現在就怕,他們肯了,這陸懷卻不肯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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