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至今仍未追究於他。他的舉動, 極可能也是得到了陛下的授意。在弄清楚這裏麵真正的緣由之前,誰都不要提這個事情。記住, 誰都不許提, 誰壞了事,我可不饒他!”


    蘇閣老的音量不高, 卻極具威嚴,話中力度,擲地有聲, 他緊繃而微微下垂的嘴角, 更宣示了他的態度有多麽不容置疑。在場眾人裏,即便有與蘇閣老不同的想法,在蘇閣老強勢的威壓與宣示之下, 也不敢出言反駁, 或是點頭, 或是隻得默默地選擇遵從蘇閣老的決定。


    蘇閣老深邃如炬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看到眾人都默不作聲, 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完全服氣和認同, 冷了聲音又道:“不要忘了我說過的話,三公子那邊沒有消息, 便是最好的消息。什麽都沒查清楚,就去捅一個看不清深淺大小的馬蜂窩,那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長了, 就是嫌自己當下的位子坐得太穩, 想要給別人騰地方了。”


    “誰嫌自己活得太長, 誰想給自己挪挪位子,盡可直接與我來說,不要蠢得在朝堂上去惹陛下出手,或是去給程黨拿掐反擊的機會。”


    蘇閣老的話,如同釘子般犀利地釘進了在場眾人的心裏。在場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徹底在心裏打消了,是否要在朝堂上把蘇三那邊的事問個明白的心思,一個個的老老實實地端坐在椅子裏,生怕表現得不夠誠懇穩重,惹得蘇閣老不滿。


    他們都已然從蘇閣老的話裏窺探出了更深一重的意思,那便是不管蘇家的事,接下來會如何發展,隻要蘇閣老還是位居首位的閣臣,就能決定他們的前途,乃至生死。就算蘇三那邊出事了,也沒有他們逆拂蘇閣老之意,擅自行事的餘地。


    蘇閣老既已表了態,他們還不想和蘇閣老作對,或是脫離蘇黨,自然就得表現得小心翼翼,誠懇服帖,以示服從和忠心。


    蘇閣老深邃如炬的目光再次一一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看到所有人的態度都恭敬而服帖,這才終於感到滿意。


    他追隨女帝與命帝多年,深知女帝性情之沉穩謹慎,行事更是計慮長遠。此事若是女帝在背後授意沈青白所為,必定是有著足以使女帝如此行事的因由在裏麵。


    隻是,他現在還想不到有什麽理由,能讓女帝如此授意沈青白行事,所以在沒有弄清楚緣由之前,絕對不能輕舉妄動。而這個緣由,必定十分嚴重,嚴重到女帝明知這樣弄一下會攪動起朝局風雲,還要一意為之。


    女帝這樣做,到底目的何在呢?是因為覺得他如今聲勢如日中天,感覺到被威脅了嗎?是隻想要敲打他一番,還是真的想要對他一派下手了?


    以女帝的行事作風,不出手則已,通常隻要出手,便是都已準備穩妥了,現在女帝已經準備穩妥了嗎?為何遲遲沒有下一步的行動,她到底在等待什麽?


    如果隻是想要敲打他,這是否也未免太故弄玄虛了一點?如此大張旗鼓地對付他的兒子,敲打之後,女帝要如何收場?朝野將會如何議論,坊間將會如何傳聞,甚至在京應考的那些,最有才情,最好高談闊論,也最不安分的芸芸學子,又會翻騰起怎樣的評議聲浪,這些女帝難道都沒有考慮過嗎?


    怎麽想,女帝這次的舉動,也不像是隻是想要敲打他而已。可是要真的對他一派下手,這番舉動又等於是明著告訴他,她要對他動手了,如此愚蠢的做法,怎可能是女帝這般心思深沉之人所為?


    蘇閣老在心中輕歎一聲,微微閉了閉眼,仍是猜不透今日之事裏的關竅。他巡視眾人,見所有人都在強耐著性子,小心翼翼地等他繼續示下,想了想,對他們道:“都不必如此拘謹,我也隻是不希望你們犯不該犯的錯誤,自毀前程,自毀身家性命而已。該商議對策,還是要商議的。”


    他看了一眼下麵為首的黃玉國,道:“美安,你先說說,你覺得明日如果程黨向我們發難,他們可能會選什麽事作為引子?”


    美安是黃玉國的字。黃玉國既是蘇閣老的門生,也是在場眾人中,除了蘇閣老與蘇家兩位公子之外,年資與地位最高之人,見蘇閣老發話,也知道現在的氣氛需要轉圜,便點點頭,捋了捋思路,心平氣和地說了一下自己的判斷。


    黃玉國說完之後,屋裏的氛圍,也不再像蘇閣老方才言辭犀利地訓示眾人時那般微妙緊張了,接下來其他在場之人,也陸陸續續地發表了自己的見解與判斷。


    眾人一直商量到三更天,把所有能猜到的,程黨會用到的辦法、手段,蘇三那邊可能發生的事,還有女帝授意沈青白如此行事的目的都猜了個遍,也把所有後續可能要麵對的情況,都提前做了推演,方才打住。


    官員與幕僚門客們先後告退,蘇大和蘇二起身行禮,也要告退,卻被蘇閣老先出聲攔下了:“你們隨我來。”


    蘇大和蘇二對視一眼,應聲稱是,跟著蘇閣老步出了跨院,走進了臨近一處花園的長廊中,一直暗暗交流著眼色,各自在心中揣度著蘇閣老留下他們,是要與他們說什麽。


    下人們遠遠地跟在他們的後方。濃鬱的夜色下,晚風徐徐,長廊的燈籠微微晃動,將他們三人的影子輕曳得搖擺不定。


    蘇閣老十指相扣,抄於身前,緩緩地走在前方,此前不曾在人前展露的疲態,此刻無聲無息地展露著。


    他也是年過花甲之人,兒子出了那麽大的事,馬上又是早朝將近,他也是熬了一宿,身體終究是不再像年輕時那樣能抗耐勞了。這樣走著走著,竟是覺得有些乏累了。


    蘇閣老走到一叢菊花旁的石桌石凳前,卻沒有坐下,他緩緩地轉過身,看著他的兩個出類拔萃,一直令他感到驕傲的兒子,深邃的目光,仔仔細細地在他們的身上停留了好一陣。


    蘇大麵對他的目光,始終挺胸抬頭,淡然處之,蘇二撐了一會兒,漸漸卻覺得蘇閣老的目光令他如芒在背,不由自主地躲閃了一下,微微低下了頭。


    片刻後,蘇閣老輕咳了一聲,讓蘇二先迴去準備上朝,待蘇二走後,才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示意蘇大坐下。


    蘇大依言落座,心中揣度著父親的用意,就聽蘇閣老道:“你怎麽看老三那裏的事?”


    蘇閣老一手壓在石桌上,一向挺直的脊背,此刻微微有些彎曲,看起來竟是疲態盡顯。


    蘇大心中有些不忍,將三兄弟謀劃篡位之事瞞下的決心也因此更加堅決了——父親老邁了,即便是大權在握,也終是老了,未來,要靠他們三兄弟為他們的父親遮風擋雨,創出一片天下,而不能是讓他們的父親,再為他們的事操心了。


    蘇大沉著而冷靜地迴道:“這可真不好說,三弟的身體狀況您也知道,平日裏幾乎是足不出戶,也就是和幾個清客文人,沒事兒吟吟詩,做做對子,弄點風雅的事情。兒子實在想不出他能有什麽事,值得沈青白如此去查,還弄得見了血那麽嚴重。隻希望三弟不要有什麽事才好。”


    蘇大沉吟了一下,有些擔憂地對蘇閣老道:“父親,別是真的被王先生言中了,是女帝想借機製造點麻煩,想用三弟的詩詞文章,雞蛋裏挑骨頭地搞什麽文字獄啊,那牽連可就大了!”


    王先生是蘇閣老平時十分信任的幕僚門人。蘇閣老看了看蘇大,微笑著搖了搖頭:“今上不是喜歡用這種低劣手段的人。不過……”


    蘇閣老想了想,遲疑地道:“也不好說。若真是有什麽因由,讓今上就是想用上這種手段,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隻是從為父對她的了解來講,她不會輕易地動用這種手段。今上雖然殺伐果斷,手段淩厲,但歸根結底,還是磊落之人。”


    蘇大很奇怪蘇閣老對女帝的評價,他也鮮少聽到蘇閣老評價命帝和女帝。在他的印象裏,父親對這兩個人的態度,一向是恭敬有加,或者,更確切地說法是敬畏有加,仿佛根本不敢也不曾生出過與對方對抗和相爭的心思。


    他一直以為,父親是怕這兩個人,可是現在從父親評價女帝的言辭態度來看,父親對她似乎也不是那麽膽怯害怕,反而似乎是很了解對方。


    蘇大很想多知道一些女帝和命帝的事情,或者是父親對此二人真正的態度,但此刻形勢微妙,他擔心過於好奇這些事,容易露出什麽馬腳被蘇閣老察覺,便沒有做任何試探地追問,隻是道:“無情最是帝王家,沈青白在三弟的別苑裏說不定連人都殺了,此等做派,還哪裏是什麽磊落之人所能指使所為的?”


    蘇閣老看蘇大態度激動,想了想,打住了這個話題,對他道:“帝王的磊落,不能以常人的磊落來測度,罷了,快四更了,你也去準備準備吧,上朝時,在兵部時,都記得謹言慎行。”


    “是。”蘇大歎了口氣,站了起來:“兒子明白。”


    蘇閣老擺了擺手,蘇大恭敬地告退。


    在蘇大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之後,蘇閣老對遠處的下人微微擺了擺手,站在最前頭的下人衝著蘇閣老遙遙地躬了躬身,退出花園一陣後,帶著被他攔下的蘇二走到了花園中。


    蘇二被帶到蘇閣老的麵前,下人隨即退下。蘇閣老冷下了目光,看了蘇二一眼,沉聲對他道:“坐吧。”


    他挺直了腰背,目光迥然地看著蘇二,全無半點方才麵對蘇大時的疲態畢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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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有個一章,陸懷就出來了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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