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薊城,刺史官邸,匆匆趕迴來的李妟,剛進後院,見小妾們一個個都苦著臉,隻覺得頭疼:“怎麽了?太妃又生氣了?”


    小妾們點點頭,一個臉上青了一塊的美人,見李妟迴來,委屈得眼眶都開始發紅了。


    李妟摸了摸那嫩滑但又青了一塊的麵頰,明白一定是太妃發火時倒了黴,安慰了幾句,問:“如今,誰在太妃那裏?”


    “是王妃。”


    原來是王妃趕來救火,李妟心定了些,整了整衣冠,向前走去。


    母親年紀大了,脾氣越來越差,兒婦之中,也就隻有他的內人才能哄得住姑婆,所以母親才和他同住,跟著到幽州。


    轉過小門,來到花園,卻見涼亭處圍了不少人。


    李妟走上前,來到涼亭內,向母親問安:“娘,孩兒迴來了。”


    “你今日怎麽迴來得這麽早?”太妃馮小憐問,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許多痕跡,昔日容貌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如今已經韶華不再。


    她看著兒子出現在眼前,已經被兒婦消了大半的氣,徹底消失不見。


    “孩兒思念母親,加上公廨沒什麽要緊事,所以迴來了。”李妟撒了個善意的謊,馮小憐拉著兒子的手,讓兒子坐在身邊。


    坐在另一邊的王妃彭氏,見“援軍到了”,暗暗鬆了口氣,卻不敢離開,免得姑婆又借題發揮,便陪著說話。


    馮小憐很享受這樣的待遇,有兒子、兒婦陪著聊天,心情好了許多。


    可一想到張麗華的小兒子,竟然得了好差遣,她就氣不打一處來:“你弟弟的前程,你這個做兄長的,都不上心?”


    李妟從收到“急報”時起,就想明白母親今日發火的緣由是什麽,趕緊解釋:


    “娘,澳州太遠了,四季顛倒,和中原相異,孩兒這是怕阿弟去了水土不服,才沒有爭取。”


    “可報紙上都說,澳州是個好地方,幹是幹旱了些,但氣候宜人。”馮小憐有些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兒子,被張麗華的兒子比下去。


    爭的,就是那口氣。


    現在,輸了一場,也不知張麗華此刻在徐州,有多得意。


    馮小憐和張麗華爭了幾十年,兩人最美好的時光,都是一起陪著李笠度過,所以“競爭”很激烈。


    比才藝,比“貼心”,甚至到了晚上,一起侍寢,都一定要比對方多得一次恩澤。


    養育兒女,小時候也要比成績,長大了比前程,比婚姻。


    爭了幾十年,馮小憐還是稍遜一籌:比張麗華少生一個兒子,哪怕她已經為李笠生了六個兒子。


    現在,她的幺子,被張麗華的幺子搶了澳州刺史一職,當然一肚子火。


    李妟繼續勸:“娘,河中也是不錯的,氣候宜人,冬暖夏涼,又能種水稻,有塞外江南之稱,撒馬爾幹可是個大都會,阿弟去河中任都護,不比去澳州好?”


    “這不一樣,不一樣...”馮小憐說著說著,麵帶憂傷:“澳州,是你父親最看重的地方,那麽大的一個大島,他一直念叨的...”


    澳州,是楚國在海外所設最大的一個行政區,此地為三十多年前,探險船隊於南海以南的海域發現,麵積很大,但大半為荒漠。


    馮小憐知道李笠一直很重視對澳州的開發,特地派皇子出鎮,定期輪替,目的就是鼓勵民間百姓到澳州定居。


    所以,在她心目中,一直都是皇族擔任的澳州刺史一職,意義非比尋常。


    李妟見母親有些黯然神傷,趕緊轉移話題:“娘,遼北那邊有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馮小憐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


    “探險隊迴來了,極北之地,果然是一望無際的冰洋,有白色的大熊,毛色純白。”李妟有些激動,“還帶了幾頭幼崽迴來,這白熊,和父親說的一樣!”


    最後這句就不該說,果然,馮小憐一聽,瞬間眼神一暗:“當然、當然一樣,你父親是何等樣人,不會說錯的...”


    她這一生,最好的年華,是李笠陪伴度過的,所以留下的是最美好的迴憶,讓她永遠無法忘懷。


    結果,說好的相伴一生,向來不食言的李笠,食言了。


    彭氏在一旁見姑婆哭起來,心中叫苦:哎喲,我這好不容易勸得姑婆心安,你又...


    。。。。。。


    “娘,莫要傷心,對身子不好。”


    李?輕聲說著,攙扶著白發蒼蒼的母親,看著眼前的陵墓。


    這是他外祖父的陵墓,故梁文皇帝蕭綱之墓,曆經多年風雨,依舊得到妥善看護。


    秋風中,蕭妙淽看著父親的陵墓,想著這幾十年來的風風雨雨,百感交集。


    兒子李?任蔣州刺史,坐鎮建康,她作為太妃,隨著兒子上任,含飴弄孫,有兒婦侍奉,日子過得無憂無慮,按說該心滿意足,可是...


    可是,她想陪伴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建康,是她長大的地方,豆蔻年華在這裏度過,數十年過去,她老了,迴到建康,雖然有兒子陪伴,但是,但是...


    蒼天,你為何,為何那麽急著把三郎帶走呢?


    我們幾個都好好地,獨獨三郎...三郎先走了...


    蕭妙淽不明白,李笠人這麽好,為什麽比她們先走。


    李笠是個好人,履行了諾言,對蕭梁宗室以禮相待,雖然把人軟禁在鄱陽,但並未舉起屠刀。


    蕭氏子弟在鄱陽繁衍生息,她的異母兄弟,在鄱陽平安走完餘生,兒孫眾多,枝繁葉茂。


    李笠無愧於她父親的恩遇,不僅善待了蕭梁宗室,亡國的高齊宗室、宇文周宗室,也都得了善終。


    李笠做得這麽好,為何不能長命百歲,丟下她,先走一步?


    蕭妙淽心中哀傷,李?見狀,趕緊扶著母親到一旁坐下:“娘,莫要傷心,父親若知道,會難過的。”


    “唉,我真想再看他一眼,看一眼...”蕭妙淽喃喃著,王妃王氏見狀,趕緊讓幾個兒子上去安慰祖母,免得太妃多想。


    小孩子朝氣蓬勃,圍著慈祥的老祖母,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如同春天迴巢的燕子。


    果然,蕭妙淽心中的憂鬱,被這些活潑的“小燕子”給帶走了,笑容再次浮現。


    李?見狀鬆了口氣。


    母親時常看著父親的畫像,然後是發呆,他勸過許多次,都不行。


    卻見佐官在一旁,似乎有事要稟報,便交代王妃幾句,走了過去:“何事?”


    “大王!好消息,好消息!”幾個佐官麵露激動之色,仿佛買馬中了頭獎:“船隊迴來了,船隊迴來了!!”


    “什麽?什麽船隊?”李?一下子迴不過神。


    如今海貿司的船隊縱橫四海,大量船隊揚帆遠航,又密集靠泊建康。


    建康作為江海交匯之處,海貿港口,常年聚集大量海船、被稱為“海都”,僅在建康市舶司登記船籍的船隻就有近萬艘。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船隊迴來了”,他如何知道是哪隻支船隊。


    “大王,是往東去的船隊,是往東去的船隊!!”佐官們的說話聲都有些變調,“新、新大陸,先帝說的新大陸,他們發現了,發現了!!”


    “什麽!!!當真!!”李?一把抓住佐官的手,“船呢?人呢?”


    “剛到廣州番禺,這不,下官剛收到捷報!”


    “迴來了,迴來了!!”李?收迴手,激動地來迴走,“父親說得沒錯,果然,果然有新大陸。”


    “果然,果然是從北去,南邊迴來,這就是,就是洋流...”


    說著說著,李?心中有些惆悵,抬頭看天


    父親,父親...你看到了麽?


    。。。。。。


    洛陽北郊,邙山南麓,帝陵,皇帝李?,站在神道入口處,良久,輕聲對兒子們說:“去,給曾祖陵寢除草。”


    太子和皇子們應了一聲,挽起袖子,拿起鏟子,開始除草。


    李?慢慢向前走,看著前方陵墓,有些恍惚。


    昨晚,他又夢到祖父了,夢到祖父抱著他,給他說“新大陸”的故事。


    新大陸,在很遠很遠的東方,和中原隔著萬裏重洋。


    祖父說新大陸有各種神奇的動物、植物,譬如玉米、紅薯、煙草、向日葵、辣椒,譬如會吐口水的羊駝,喜歡吃螞蟻的食蟻獸。


    神奇的新大陸,有許多神奇的風土人情,讓年幼的李?聽得入迷。


    但他慢慢長大,心中疑惑越來越多:祖父說的新大陸,真的存在?那玉米、紅薯、煙草、向日葵、辣椒,還有各種神奇的動物,真的存在麽?


    莫不是瞎編的?


    這疑惑,一直縈繞在李?心頭,隨著時光流逝,一直縈繞不去。


    但是,祖父說過的事情,基本上都不會有錯。


    祖父說,南海以南,有一座大島,麵積怕是要有河南、河北加起來那麽大,事實證明,沒錯,朝廷隨後設澳州,將這大島納入治下。


    祖父說,遼北以北,極北之地,有冰洋,那裏,有渾身白毛的白熊,事實證明,沒錯;


    祖父說,種植棉花,大有可為,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棉花,如今已經取代麻,成了主要的“紡織作物”,讓百姓們在冬天有了更好的禦寒衣物,也讓中原的商人,手裏又有了一個十分賺錢的“中原特產”。


    尤其在安西都護府,那裏氣候炎熱、幹旱,無法擴大糧食產量,卻很適合種棉花,大片大片的棉田,給莊園主帶來大量的利潤。


    於是,不用朝廷動員,莊園主們自己就會組織大量內地百姓,到安西都護府治下各地定居,成為棉田的雇工,形成一個又一個聚落。


    這數十年間,安西都護府治下,中原移民大幅增加,加上商隊活躍,於是形成了稠密的聚居區,連成一大片。


    充裕的中原人口,成為駐軍強有力的支持,並支撐著朝廷經略河中地區。


    河中地區適合農耕,所以,在當地駐軍的庇護下,越來越多的中原(關隴地區)百姓,開始湧向河中,在那裏定居。


    連同已經在磧北紮根的堡壘群,中原的版圖大幅向北、向西擴張。


    茫茫草原,已經成為中原的牧場,不再有連年南下侵擾的遊牧大軍,隻有大量放牧牛羊的牧民。


    而且,隨著漢四郡的收複,中原版圖再無缺損,這一切,都是祖父打下的基礎。


    年過不惑的李?,今日帶著兒子灑掃兩座帝陵,他先去了父親那裏,現在來看看祖父。


    他來到墓前祭殿,看著供奉的牌位,從侍從手中,接過一把紅彤彤的“果實”。


    這“果實”,來自遙遠東方的新大陸,那裏已經有了中原武裝商隊開辟的定居點和貿易據點,而探險隊帶迴來的這種當地作物,名為“辣椒”。


    辣椒二字,當然是沿用他祖父的命名,早三十年前,李?就記住了這個名字。


    現在,李?雙手捧著辣椒,輕輕放在牌位前,看著牌位,有些傷感。


    “辣椒,辣椒..”他說話聲音有些哽咽,再次想起祖父當年對辣椒的描述,“辣椒,孫兒吃了,真的好辣,好辣...”


    。。。。。。


    彭蠡湖畔,白石村,白發蒼蒼的太皇太後黃姈,站在故居二樓,看著眼前已經被湖水吞沒近半的村子,感慨萬千。


    她年過八旬,垂垂老矣,但身子骨還算硬朗,即便是上下樓梯,也能自己走,而不需要扶。


    頭發花白的李平安,攙扶著母親,看著自己小時候住過的村子,同樣感慨萬千。


    “我當年,嫁給你父親的時候,這裏,可熱鬧呢。”黃姈輕聲說著,如今的白石村,因為湖水侵入,村民已搬到後邊高處的新村。


    這裏,不再有當年的氣象。


    但因為皇家祖宅在此,特地設為皇莊,留有人看守,定期維護。


    或許再過數十年,白石村會徹底被湖水吞沒,屆時,李家故宅就消失了。


    黃姈在洛陽住久了,思念家鄉,於是迴來看看,祭掃父母墳墓,並看看自己當年和李笠生活過的家。


    李家大宅,依然如故,黃姈看著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大院,想起當年和李笠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傷感不已。


    “你父親,一輩子,就食言了一次,一次...”


    “說好的,不能比我先走,不能...”


    “你弟弟也是,比我先走,真是不孝啊....”


    李平安見母親說著說著哭起來,雖然心裏也很難受,但顧不得難受,扶著母親在一旁坐下。


    然後安慰:“娘,父親不是常說麽,皇帝若當得太久,那就必然變成禍害,誤國誤民。”


    “父親不想變成禍害,遂了心願,娘該寬慰。”


    “弟弟雖然也走了,可是,可是,新君繼位後,勵精圖治,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娘也該放心了。”


    好一會,黃姈才平複心情:“唉,老了老了,想起過去的事情,就容易傷心。”


    “娘,父親不想看見你哭的...”李平安坐在母親身邊,陪著母親說話。


    她的女兒,嫁了個好人家,如今也成了祖母。


    她的兒子,那個不存在於人世的“遺腹子”,已經默默的長大,成家,生子,如今也成了祖父。


    隻是,父親沒能如母親這般長壽,許多事情,看不到了。


    但是,父親未能實現的願望,她弟弟李昉實現了大半,現在,她的侄子李?,如今的大楚天子,也把先帝剩下的願望,逐一實現。


    亂世已經結束,中原統一到現在,天下太平,百業興旺,百姓安居樂業。


    父親擔心的“如晉國那樣,統一天下,卻讓天下陷入更大的戰亂之中”,並沒有出現。


    世家高門,如今雖然依舊在,但士族獨特的地位,已然消失。


    人們提起“五姓七望”,提起士族,雖然依舊仰慕,但是...


    如今之天下,為庶族之天下,無論是經濟、政治都已經不占優勢的士族,已經成了過去。


    大莊園破產之後,士族們已經沒有財力和資源,在各個方麵保持超然的地位。


    持續數十年的科舉選拔、軍功入仕製度,使得國家的官僚群體以科舉官僚、軍功武官為主,庶族靠著公辦教育體係和軍事院校,獲得入仕的通暢渠道。


    士族們已經競爭不過了,隻有記載著祖上榮耀的族譜,尚且能證明一下家族曾經的輝煌。


    燕子的叫聲,將母女二人的注意力拉到屋簷下,黃姈看著歸巢的燕子,想了想,說:“還記得,你父親念過的一首詩麽?”


    父親生平很少做詩,或者喜歡念不知何處看到的詩,至於提到燕子的詩...


    李平安很快想起來了:“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對,對..”黃姈點點頭,“你父親說過的,要對付士族,現在,三代人的努力下,做到了,王謝堂前燕,飛入百姓家。”


    “不過,他還說過關於燕子的一個場景,哈哈,那時,還沒有你。”


    李平安默默聽著,聽母親說起當年和父親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


    “他說,不想看到‘春燕歸,巢於林''的慘狀。”


    “春燕歸,巢於林...“李平安喃喃著,很快品出這段話後麵那令人戰栗的情景。


    “亂世,人命如草芥,無論貴賤,都不得安寧,所以需要宗教麻痹自己,才有佛教大興,才有佞佛。”黃姈迴憶著李笠的話,感懷著過去。


    “你父親,以平定亂世為己任,努力多年,終於做到了,然後,功成身退...”


    說著說著,黃姈啜泣起來:“他一輩子,就食言了一次,一次...”


    李平安攙著母親下樓,離開故宅,乘船南下,入鄱口。


    此時的鄱口,和昔年的鄱口有所不同。


    因為湖水侵襲,鄱口港不得不向鄱水上遊後撤,但遷得不算遠,如今一如既往的熱鬧,南來北往的商旅,將鄱口港擠得滿滿當當。


    各處商鋪打出形形色色的招幌,夥計們大聲吆喝,向往來過客兜售“新到獅子國寶石”、“澳州鱷魚皮”、“北冰洋白熊皮”、“波斯獅子皮”等海外奇珍。


    一隅,香火鼎盛的許仙祠前,廟會如火如荼的進行著,一棵大樹下,說書人眉飛色舞的向聽眾講故事。


    春風吹過,樹木搖曳,許仙祠邊上大量向日葵迎風搖曳。


    它們本是萬裏之外新大陸的作物,卻漂洋過海,來到中原,生根發芽,綻放花朵。


    迎風搖曳的向日葵,仿佛那搖頭晃腦的說書人,講述著鄱陽李三郎的傳奇故事。


    朝廷不禁止民間傳頌開國皇帝“李三郎”的事跡,所以,李三郎的故事如今家喻戶曉,卻依舊被說書人講述,引來無數聽眾。


    李三郎的一生,精彩紛呈,各種故事總是能讓人聽得入神,所以,說書人不愁沒有生意。


    “那是故梁大同年間,鄱口以北三十裏,白石村,有一戶人家,姓李,以打漁為生...”


    “家中一子,排行第三,人稱李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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