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媚的午後,入宮接受處置的亡國之臣宇文護,在屋簷下,看見一位故人。


    這位故人,他以為早就已經去世了,未曾料依然健在,而且氣色還不錯。


    “多年不見啊,薩保。”段韶看著眼前一臉抑鬱的宇文護,笑吟吟的說著。


    宇文護迴過神來,尷尬的笑了笑。


    他得在殿外等候楚國皇帝的召見,不能離開,所以就隻能這麽尷尬的麵對故人。


    “二十多年前的消息,看來果然是謠傳。”這是宇文護的開場白,和故人以及曾經的死敵交談起來。


    事到如今,意氣之爭已經沒有意思,兩人都是李笠的手下敗將,無非一個敗得早,一個是“新敗”而已。


    不過,交談起來卻有很多話題,畢竟是故人,又都出身在邊鎮。


    許多年前,他們都是魏國六鎮無數鎮民中的一員。


    不過和普通兵卒及草民有所不同,宇文家和段家,家境尚可。


    所以,當叛亂爆發時,宇文家和段家,可以拉起一支隊伍,哪怕這隊伍實力相對而言不怎麽樣,但好歹也是一方渠帥。


    但是,戰亂之中,所有人都要麵臨生和死的考驗,沒有人可以例外。


    宇文護的祖父、父親、叔叔沒於亂軍之中,隻剩四叔宇文泰苦苦支撐。


    相比之下,段家倒是運氣不錯,段韶的姨父高歡,為人心思縝密,在各方勢力之間左右逢源,總是能逢兇化吉。


    所以,段家也跟著逢兇化吉,隨著高歡一步步向上走。


    曾經有一段時間,宇文泰和高歡,都是天柱大將軍爾朱榮的部下,所以一眾出身六鎮的將領及其子弟,相互間都頗為相熟。


    其中也包括宇文護和段韶。


    當高歡取代爾朱氏,成為權傾朝野的權臣時,宇文泰不過是關中大行台賀拔嶽的部下,段韶作為高歡的外甥,地位之尊貴,當然不是宇文護可以相比的。


    隨著魏分東西,兩國之間不斷交戰,分屬敵對陣營的宇文護和段韶,自然就是死敵。


    高歡去世,段韶成為東魏、齊國的第一貴戚,晉陽霸府武勳的新一代領袖;


    宇文泰去世,宇文護執政,剪除政敵,成為周國的第一權臣;


    隻是誰也沒有想到,無論“東賊”、“西賊”,並未決出勝負,而是相繼敗給了南邊的對手。


    一眨眼,六鎮之亂已經過去了五十多年,當年宛若初升朝陽的青少年,如今已是日薄西山、滿頭花白的中老年,重逢於亭台樓閣間。


    自己曾經為之浴血奮戰的國家,已經相繼滅亡,他們不再是生死之敵,而是一起迴憶往事的六鎮故人。


    “朝廷重建六鎮,無論是武川,還是懷朔,都已經大變樣了。”


    段韶緩緩說著,說著曾經的家鄉:“當年的六鎮,要抵禦柔然的侵襲,還有時不時就吹起的漫天黃沙,日子可真是苦。”


    “現在的六鎮,不再是北風南下時,邊地那道搖搖欲墜的屏障,而是南風北卷之際的出發地,如果還有機會,你該迴去看看。”


    宇文護聽了,默默點頭,卻沒有迴答。


    一如尉遲迥為他分析的那樣,投降後,他還是會被所謂“清流”追究執政期間廢立二帝的事情,喊打喊殺。


    而好麵子的楚國國主李笠,念在他主動投降的份上,必然不會殺他,而是把他流放邊地,來個“以儆效尤”。


    現在,楚國這邊,已經放出風聲,他會被流放到嶺表桂州,在桂州治所臨桂居住。


    一會李笠就會當麵正式下詔。


    雖然嶺表為煙瘴之地、氣候炎熱潮濕,外地人在那裏居住,兇多吉少,但宇文護聽說桂州(臨桂)地區卻是例外。


    臨桂地區沒有煙瘴,氣候頗為溫和,且城外就有十分漂亮的山水風景,不至於讓人無聊到悶死。


    宇文護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命抵達臨桂,但畢竟不是立刻被砍頭,算是保住了一條命。


    兒孫們大多不用跟著他去桂州,而是如同其他宇文宗室那樣,在湘州定居。


    按照李笠對待梁國、齊國宗室的態度,宇文護覺得,自己的子孫想來也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至於武川故鄉,他是不可能迴去看一眼了。


    或許,某個夜晚,還會夢到家鄉,還會夢到許多親朋好友,但是,家鄉再也迴不去了,親朋好友,也隻能在夢中相見。


    。。。。。。


    馬車行駛在街道上,十分平穩,減震板簧將車輪的震動“過濾”,隻有細微的顫抖,傳遞到車廂。


    細微的顫抖,有些許催眠效果,使得半躺在車廂裏的王僧辯,覺得眼皮有些沉重。


    方才入宮議事,消耗了他大部分的精力,所以現在精力不濟,犯困理所當然。


    今年開春,他忽然大病一場,眼見著就要“駕鶴西去”,卻憑著執念扛了過來。


    但身體研發虛弱,不能久坐,坐車更是得靠著靠背,如同半躺,才能保證“坐姿”。


    昏昏欲睡的王僧辯,迴想著這幾日的場景,再次精神抖擻:他終於看到天下統一,此生無憾。


    楚軍攻入關中,收複長安,隨後皇太子攜周國君臣班師迴朝,這幾日來,開封城裏熱鬧非凡,一直病怏怏的王僧辯也精神起來。


    無論是獻俘太廟,還是皇帝召見亡國君臣,王僧辯都強撐病體參加,親眼看著周國國主、執政,向皇帝叩拜。


    親眼看著梁國、齊國、周國末帝共聚一堂,成為楚國皇帝的座上客,這象征著天下統一的情景,讓王僧辯難以忘懷。


    馬車緩緩前進,王僧辯覺得越來越困,索性閉上眼,靠著靠背。


    人生數十載,無數個場景此刻不斷在王僧辯眼前閃過。


    他年少時,是魏國人,後來隨著父兄南下,成了梁國人。


    他青年、中年時,是梁國人,也曾躊躇滿誌,卻不得施展抱負,又從聽來的消息中得知,故國一分為二。


    等到了知天命的年紀,終於等來了機會,奈何造化弄人,他成了楚國人,見證了梁國的消亡。


    以楚國太傅的身份,見證了齊國和周國的相繼滅亡,見證了楚國統一天下。


    見證了那個曾經卑微的魚梁小吏,成為不得了的皇帝。


    忽然間,他又迴憶起三十多年前的那個上午。


    湘東王府谘議參軍徐君蒨,從鄱陽帶迴來一個小吏,說是要給世子尋個玩伴。


    那小吏入王府的時候,身為王府佐官的王僧辯剛好出府,遠遠瞥了一眼。


    誰也沒想到,這個小吏,能有如今的成就。


    王僧辯努力迴憶著,迴憶當時那小吏的模樣,卻發現印象模糊。


    反倒是許多故人的容貌,在腦海裏不斷浮現。


    恍惚間,他覺得車停下了,車廂消失,浮現在眼前的,是那些逝去的親朋好友,和許多故人。


    這麽多人,靜靜的站在車邊,笑吟吟的看著他。


    王僧辯忽然覺得身上變得輕鬆,如同羽毛一般輕鬆,執念消失得無影無蹤。


    其實,早兩年他的身子就已經不行了,但是,想要親眼看到天下統一的執念,撐著他走到現在。


    現在,他已經如願看到了想看到的,兒孫也有了保障,所以再無牽掛。


    一身輕鬆的王僧辯下了車,向著親友們走去。


    恍惚之中,忽然看到了故人徐君蒨的身影。


    看著徐君蒨走在湘東王府的亭台樓閣間,往湘東王的齋閣而去,身後,跟著一個少年。


    這個少年,有些麵熟,叫什麽名字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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