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李笠接見故齊官員唐邕,詢問代、朔邊事,聽聽唐邕對當前塞外形勢的分析。


    李笠提前幾日讓人將相關資料拿去給唐邕,所以今日唐邕是有備而來,麵對李笠的提問,侃侃而談。


    一,對邊地、山區雜胡的整頓,勢在必行,譬如代、朔以及太行山區。


    這裏的山區有大量雜胡聚集,其成分複雜,多有躲避戰亂的編戶民或者潰兵,而山中土地產出很少,一個個雜胡聚落就是一個個賊人窩,對附近州縣構成威脅。


    也威脅了太行各陘的交通安全。


    之前,齊國時常發兵對山區雜胡進行清剿,攻破山寨,將大量人口遷出,重新編為民戶。


    現在,因為楚、齊兩國戰爭,大量潰兵和避難百姓逃入山中,使得曾經蕭瑟的一個個山中聚落,再度死灰複燃。


    所以,得再次清理一番,消除隱患。


    二,對草原的經營,若扶持某部落來對抗突厥,這其實是養虎為患。


    因為草原的生活習俗和中原截然不同,那些被中原朝廷扶持的部落,一旦羽翼豐滿,必然反噬,而不會做中原朝廷的封臣。


    那麽,楚國擬定的“堡壘推進”加上“武裝經商、放牧”戰略,從長期來說,效果肯定好。


    不斷地吸收歸順部落,卻又讓其互不隸屬,以堡壘區為依托,平日放牧,戰時助,成為中原朝廷的“看門犬”。


    然後借助經商(其中也包括邊地豪族),不斷對外擴張,隨著“堡壘區”的擴大,將磧南草原(包括各水源)牢牢控製。


    但是,百年之後(意指李笠去世),子孫們,能持續這個國策麽?


    唐邕認為,這樣的國策,要持續至少三代人,才能有顯著效果。


    確保中原朝廷將磧南草原完全控製,並能對磧北地區形勢進行有效幹預,避免強大的草原霸主出現。


    對於唐邕的疑問,李笠給出迴答: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一項國策能否長壽,無非是看其受益群體的大小。”


    “如果,堡壘推進的同時,帶來大量的牧場,以及愈發豐厚的邊貿利潤,讓朝廷、邊地州縣、邊地豪族,以及歸順部落,都獲得好處。”


    “那麽,這樣的國策,又如何會被廢除呢?”


    李笠說著說著,拿民間一句俗語做了比喻:


    “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若這項國策,從地方到中樞,從邊地到京城,形成了巨大的利益群體...”


    “哪怕是皇帝突然想改變,也會招來朝野激烈反對,改變不了。”


    這麽一說,唐邕明白了。


    李笠的執政風格,就是誘之以利、軟硬兼施,這是他十餘年來根據掌握的消息,得出的大概結論。


    現在聽“當事人”親口說出來,確認無誤。


    譬如檢寺,並不是單單靠著政令,簡單粗暴的奪寺產、強迫僧尼還俗。


    而是打著“清理佛門敗類”的招幌,讓一些大寺廟和有名望的高僧,以進行考核的方式,對各地寺廟和僧尼進行整頓。


    如此一來,至少在佛寺這一方,能拉攏不少有實力的“友軍”來助戰。


    畢竟手中掌握“考核權”,對於這些寺廟和僧人來說,是巨大的甜頭。


    因為隻有“正宗”,以及得朝廷信任,才能掌握、行使這種“考核權”,考核各地寺廟和寺中僧尼,發放各類許可、度牒。


    有這些佛寺和高僧“助戰”,各地佛教信徒們的反抗情緒也不會太強烈,畢竟是“自家人清除敗類”。


    又譬如科舉考試,楚國以科舉考試來選拔人才,擯棄了九品中正製選官的傳統。


    此舉,讓那些在檢地、檢籍中利益受損的士、庶族地主們,有了盼頭,反抗之心削弱了很多。


    科舉考試行士、庶兩榜,兩榜上榜者都能坐流內官,此舉極大收買了庶族的人心,保證了庶族考生的上榜、入仕幾率。


    也收買了大量次等士族的人心,讓其子弟也有機會通過考試做官,而不是吃一流士族的殘羹剩飯。


    而對士族的壓製,也是軟硬兼施,即取消各種優待,卻又給有官職、任用的人發放補貼,讓其能夠維持體麵的生活。


    又讓有名望、才學的士族官員任學官、辦教育,編修經典,刊發教材,完善科舉製度。


    各級學官,是名聲好、又不容易犯錯的官職,屬清流,深受士族歡迎。


    李笠見火候差不多了,說:“唐公方才所說,朕深以為然,唐公在前朝,掌機要、兵事多年,想來再去平定雜胡,不會有問題。”


    “不知唐公可願為朕分憂?”


    這是任用的意思,而且還有話外之意:任用之後若表現出色,還能更進一步。


    唐邕之前就猜到了,現在聽李笠親口說出來,趕緊表態:


    “承蒙陛下信任,微臣不勝惶恐!”


    “好,好!!”


    李笠笑起來,隨後給出任命。


    任命唐邕為河東招討大使,負責招降、討伐河東、太行山乃至周邊地區的雜胡。


    為此,可以協調太行山東西各州縣的資源,包括調集兵馬進行軍事行動(協同作戰),以及各類善後、安置工作。


    當然,參與行動的直屬軍隊,李笠也已經安排好了,主要以整編過的故齊降卒為主。


    齊國的國祚雖然隻有二十來年,曆代國君行徑多有荒誕不經,但是,在清剿太行山區、河東山區雜胡以及邊境部落方麵,取得了大量赫赫功績。


    所以,齊軍對清剿雜胡、邊境部落這類軍事行動很有經驗。


    而唐邕這個官場老滑頭,才幹出眾,曆數朝而不倒,一直受任用,經常參與這類軍事行動。


    既在戰前擬定戰略,又在戰時參與指揮,不僅是決策者,又是執行者。


    而唐邕本人確實有出色的才幹,文事、武事都很擅長。


    李笠現在用‘老上級’來指揮‘老部下’去“重操舊業”,再合適不過。


    又交談了一會,唐邕告退,他過幾日就要走馬上任,所以得先做些準備,還得和故人祖珽見見麵。


    祖珽其人,唐邕很清楚:個人品德敗壞,但卻很有才華。


    之前,人們都以為祖珽死了,沒想到早就投靠了李笠,如今是楚國的尚書左仆射。


    唐邕即將履新,祖珽作為尚書省實際上的主官,算是他的上級,所以他上任前,得去打個招唿,表個態。


    讓對方拿捏一下,發發威,他再服個軟。


    如此之後,才好請對方高抬貴手,莫要在後背捅刀子。


    這就是唐邕的當官經驗,他擅長察言觀色,也會趨利避害。


    才能夠曆高澄、高洋、高演、高湛、高緯數主而不倒,不被權力鬥爭波及,不被權貴、勳貴、佞幸針對,一直得重用。


    剛走到殿門,卻見數名女子進來。


    這幾個女子,手裏提著籃子,好像放了不少書籍,當頭一個,兩手空空,卻是一位風姿卓越的美人。


    唐邕瞥見竟然是段玉英,趕緊讓過一旁,低頭行禮。


    段玉英點點頭,徑直入內,沒有覺得一絲尷尬:入殿前,就知道李笠召見的人是唐邕。


    她當年是高洋的寵妃,常見唐邕,之後到現在,是李笠的女人,再見唐邕,按說會有些尷尬,但不需要尷尬。


    唐邕隨後出殿,麵色如常,心中卻唏噓不已。


    段玉英是高洋的寵妃,也是高洋的表妹、外戚段家的女郎。


    段玉英容貌出眾,才藝也出眾,深受高洋寵愛,結果,隨高洋出征時,被“妖怪”抓了去,後來成了李笠的女人。


    高洋為此睚眥俱裂,念念不忘報仇,畢竟這是一個男人的恥辱,也是皇帝的恥辱。


    然而報仇不成,反倒接連被李笠打擊,李笠甚至短暫攻入鄴城,縱火燒了太廟。


    或許,高洋的英年早逝,和李笠多有關係。


    唐邕今日看到了“故人”,想起往事,想起和李笠年齡相仿的高洋,想起高家兄弟一個個都是英年早逝。


    又想到了晉陽城破之前,聽到的動靜。


    楚軍有威力巨大的兵器,或者,李笠當年就有了這種兵器,所以在戰場上是無敵的。


    他認為現在這樣也好,好歹,不是高洋淪為階下囚,看著仇人高高在上,懷中摟著自己心愛的女人。


    唐邕看著外麵的豔陽高照,心情很快迴轉。


    齊國已經滅亡,李笠對亡國之君高緯倒是客氣,還特地在宮中設宴,款待高緯、高儼兄弟。


    接下來,楚國會將高緯以及家眷、齊國宗室,安置到江南建康。


    楚國對於齊國官員,如今陸續各有安置、任用,而韓長鸞等佞幸,保住性命,被楚國用閑職打發了。


    唐邕覺得這是勝利者對戰敗者的憐憫和施舍,以及不屑。


    李笠不屑於羞辱齊國君臣,不屑於殺人立威,也不屑於趕盡殺絕、以絕後患。


    之前,對梁國宗室就是這樣。


    這就是絕對的實力,所產生的絕對自信。


    當然,唐邕知道這也是做給周國看的意思:投降,並不會家破人亡,好歹能做個富家翁。


    而反抗沒有意義,打又打不贏,隻會白白丟了性命。


    唐邕看著眼前這簡單卻不簡陋的行宮布局,忽然期待起來:或許,他能親眼看到亂世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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