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晉陽城內燈火通明,主要街道上點著大量火把,將各處巡街兵卒的身影,映照在高低不同的坊牆上。


    楚軍戰前做了周密的布置,所以破城後,分頭行動、紀律嚴明,很快便控製全城。


    包括皇宮、武庫、倉城在內的要地,都有重兵把守。


    當夜幕降臨,入城楚軍並未懈怠,各類善後工作持續進行,其中,包括組織人手,對城內死者屍體進行收斂。


    以及安撫軍戶。


    晉陽一隅,軍戶聚集的幾個軍坊,此刻為楚軍嚴密控製,前來安撫的司馬消難,對坊主、坊吏以及軍戶代表,宣布幾項處置措施。


    第一,由他來管理軍坊事宜,軍戶們有任何請求,都可以和他說。


    第二,每坊選出一些人去認屍,確定戰歿者的身份。


    確定之後,無論男女老幼,其安葬等相關費用,由官府(新官府)承擔。


    第三,各軍坊內,住戶五抽一,抽出一名男子或成年女子給官府(當然是楚國的官府)幹活,包括安葬死者、清理廢墟、修補破損房屋等等,為期一個月。


    被抽中的人家,官府給每戶發糧食十石,足夠一家五、六人口吃一個月。


    第四,軍坊內管理事宜,依照慣例進行,考慮到數月以來,許多軍戶家中都有死者,留下老弱婦孺沒了依靠,等官府核實過後,會發放糧食,確保遺屬餓不死。


    第五,現有各營編製不變(軍戶構成的營兵編製),軍餉照常發放,例行操練不能停,若各營編製缺額過大,會進行適當的合並、調整。


    當然,各級將領會有適當的調整。


    以上五點,算是讓這些軍戶明白一件事:至少近期是一切如常。


    死者能得到安葬,遺屬好歹餓不死,各營編製照舊,軍餉照發。


    這也算是不錯的著落,總比男人被砍頭、女人被拖走、老弱病殘活活餓死好很多。


    而司馬消難來管他們,也算過得去。


    許多軍戶都知道,司馬消難是齊國勳貴司馬子如之子,尚齊國公主,是高家的女婿,在晉陽住過多年。


    雖然司馬消難早已投南朝,但由這位來處置軍坊事宜,軍戶們好歹心定一些:或許這位,還會念及一些舊情。


    他們依舊不相信南方朝廷,數月以來,親人戰死的悲痛,以及由此產生的怨恨,依舊深埋心中。


    但是,今日楚軍入城時的兇猛表現,讓這些軍戶暫時生不起反抗之心,因為對方的兵器實在是無法招架。


    人為了活下去,總是會不得不低頭,遑論還拖著一家老小。


    既然楚軍沒有把事情做絕,給了活路,軍戶們就隻能服從。


    司馬消難和隨行的官吏好說歹說,把新官府的善意,傳遞給惶惶不安的軍戶們。


    等人們各自散去,他卻不敢掉以輕心,吩咐率兵駐守各軍坊的將領上心,注意執行宵禁製度。


    嚴防人群聚集,嚴防有人暗地裏聯係,醞釀什麽。


    他來晉陽,身份並不是帶兵將領,而是專程為安撫晉陽城中大量的軍戶趕來。


    臨行前,李笠反複交代,“稀釋”這些“九州軍士”十分必要,因為這一群體對於楚國而言,用起來不放心,不用,也不放心。


    雖然殺光了倒是輕鬆,但沒必要做到這種地步。


    李笠的意思,是先穩住晉陽城裏的軍戶,然後“化整為零”,陸續安排這些軍戶到河北、河南各地落戶。


    編入當地廂軍,就這麽“稀釋”掉,沒必要殺人。


    前提是破城後的一段時間內,穩住這些人,給予必要的幫助和管理,這才是最關鍵的。


    司馬消難忙了一通,該交代的交代了,該布置的布置了,看看四周的火光閃爍,以及頭頂上的滿天繁星,忽然覺得有些惆悵。


    晉陽,他再熟悉不過,畢竟這裏是高氏霸府所在、齊國勳貴雲集之處,可如今,物是人非。


    他的父親司馬子如,是高歡的元從故舊,是齊國的建國勳臣,按說他這個齊國駙馬,該與國同休。


    奈何,高家兄弟一個個都是短命,他又卷入權力鬥爭的漩渦之中,為了保命,不得不出逃。


    如今再迴晉陽,齊國已瀕臨滅亡,高家曾經的輝煌,已經如同落日那樣,消失了。


    。。。。。


    晉陽宮,寢宮裏,齊國國主高緯,看著熟悉的室內陳設,以及擺在案上的飲食,覺得如坐針氈。


    旁邊,妃子穆黃花呆呆坐著,不發一言。


    自幼錦衣玉食的高緯,被楚軍軟禁在宮裏,擔心自己隨時會被拖出去砍頭。


    他成了亡國之君,心中又氣又惱,但更多的是惶恐不安,因為自己的性命,全在別人一念之間。


    昔日圍繞在自己身邊的親信,一個都不見了,他的乳母陸令萱,也被另行安置,不在這裏。


    高緯想和貼心人說話,尋求一些安危,做不到。


    胡太後整個人都蒙了,不要高緯來安慰就不錯了,而同為階下囚的弟弟高儼,罵罵咧咧,高緯見了就煩,自然不會去見。


    寵妃穆黃花,雖然在身邊,但穆黃花受了驚嚇,和胡太後一樣,呆呆地,高緯指望不了對方來安慰自己。


    至於皇後斛律氏,被軟禁在其寢宮,高緯並不喜歡自己的發妻,相互間無話可說,也不想見對方。


    至於兒子高恆,一個兩三歲的小家夥,由乳母帶著,高緯沒放在心上。


    他雖然當了父親,但虛歲剛滿十八,向來是隻顧自己逍遙快活,如今自身難保,哪裏有心思去想兒子現在如何了。


    高緯見穆黃花哭傷著臉,心中不悅,又不好發作,畢竟旁邊宦者,是楚軍安排的,他要是發火,隻會讓外人看笑話。


    不一會,外麵響起說話聲,應該是有人要進來,和守衛在外的楚兵交談。


    高緯以為來人要抓他出去砍頭,嚇得麵如白紙。


    片刻,有人入內,其中之一,卻是唐邕,另外幾位,是陪同的楚國官員。


    唐邕當然算是被俘,不過,楚軍這邊讓唐邕留在宮裏陪伴高緯,省得高緯心不安,所以,唐邕此來,是給高緯帶來一個消息:


    他(高緯)會連同親眷,以及被俘的齊國官員,隨班師的楚軍前往開封。


    距離啟程,還有一段日子,請他(高緯)在宮裏安心居住,吃穿用度都不會有什麽變化。


    等日子一到,他和親眷就會隨班師的楚軍一道,前往開封。


    高緯聽到這裏,心定了些:至少在抵達開封前,他的性命無憂。


    唐邕問他有什麽需要的,楚軍這邊可以盡量安排,高緯想了想,問:“都督呢?”


    在高緯的語境裏,“都督”一詞專指韓長鸞,韓長鸞當年以庫直都督(禁衛官職)的身份,陪伴年幼高緯,所以高緯把韓長鸞視作至親。


    唐邕見高緯現在還念著韓長鸞安危,心中無奈,迴答:“都督...南軍已另行安置,性命無憂,至於其他,微臣暫時不知。”


    高緯聞言,稍微放了心,雖然皇宮被攻破時,韓長鸞已經沒了蹤影,但高緯覺得,“都督”一定是去調集兵馬來救他,隻是沒趕上而已。


    至於另外一個可能,他不會去想,也不敢去想。


    。。。。。。


    晉陽城內某私第,現在已經被征為楚國官員的臨時下榻處,而這私第目前的“住客”,是來晉陽處理善後事宜的婁定遠。


    婁定遠要協助司馬消難安撫晉陽民心,但另有任務,現在雖然入夜,卻在接見客人。


    “婁公!!韓某的小命,如今都在婁公一念之間,還請婁公不計前嫌,救韓某一命!”


    “韓老弟,你的性命,我可做不了主,全在陛下一念之間,我就算想幫,也幫不上忙呀!”


    “婁公!韓某隻求婁公幫忙在天子麵前說句話....”


    “哎呀,你真是...”


    “婁公,區區薄禮,不成敬意...”


    房間裏,韓長鸞跪倒在婁定遠麵前,哀求婁定遠“行行好”,救自己一命。


    如今已是楚國大官的婁定遠,看這個有些陌生的熟人,以及旁邊那幾袋金銀珠寶,隻覺頗為遺憾。


    可惜,可惜,若是和士開跪在麵前,求我救命,那該有多好。


    當年,楚軍入鄴,和士開隨高緯逃到晉陽,但後來被殺,為鄴城失守擔責。


    所以,當年與和士開做交易大虧本的婁定遠,此刻的願望已不可能實現。


    現在,投降的韓長鸞,得知婁定遠在晉陽,便苦苦求見,攜帶金銀珠寶,求對方幫幫忙。


    求婁定遠在楚國皇帝那邊,說說情,保他一條小命。


    韓長鸞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之前為非作歹,名聲狼藉,所以生怕自己被楚帝當做收買人心的“犧牲”給殺了,早就給自己備下了“買命錢”。


    而婁定遠被皇帝派來晉陽,除了協助司馬消難穩定城內人心之外,另外還肩負著一個職責,就是替朝廷幹髒活。


    向韓長鸞這種名聲狼藉的齊國投降官員,及其走狗,收“買命錢”。


    收來的錢,一成歸內庫,也就是歸皇帝,二成,歸他。


    三成,事後分潤給行軍總督和幾位行軍都督等行軍高級文武官員,算是“辛苦費”。


    剩下四成,入國庫。


    所以,婁定遠已經把刀磨好了,準備好好招待招待那些肥羊。


    而如今,最肥的肥羊就在眼前,婁定遠覺得若不狠狠的宰上一筆,怎麽對得起皇帝的信任,怎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看著韓長鸞,笑吟吟:“老弟,要說動陛下,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就不知老弟準備的誠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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