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期中的大戰,隨著一場暴雨的到來,暫時打不起來了。


    汾水畔,位於較高地勢處的周軍軍營,此時到處一片泥濘。


    上漲的河水,並未危急營地安全,但連日大雨,營地難免被雨水浸泡,到處濕漉漉的。


    周軍主帥韋孝寬,站在大帳門口,看著帳外的瓢潑大雨,不知是該慶幸,還是煩躁。


    數日前,他判斷楚軍要進攻,於是調兵遣將加強防禦,現在,雨一直下,仗打不起來,己方暫時無憂。


    卻也因此止步於平陽南郊,也不知晉陽那邊,情況如何。


    夏秋之際雨水多,並不奇怪,平陽這裏下大雨,北邊晉陽那裏,想來雨水也不少。


    那麽,翻越太行山而來的楚軍,即便兵臨晉陽城外,也攻不了城。


    如此,隻要雨水多,楚軍的攻勢就會變得斷斷續續,而糧草運輸也會變得困難。


    畢竟,楚軍是要從太行山以東的河北地區,通過井陘、滏口陘,運輸糧草到太行山西麓的河東地區,雨季走山路運糧草,可不容易。


    進入河東地區的楚軍,數量不會少,人和馬的需求,都要靠山路來維持運輸,難度可不小。


    加上糧草的運輸,本身也需要大量青壯和牲畜來承擔,這些人和牲畜,同樣也會消耗大量糧食和草料。


    所以,時間拖得越久,楚軍的糧草供應就越緊張、處境就越微妙。


    除非對方之前有充足的糧草儲備,否則,一旦天公不作美,持續下大雨,導致戰事遲遲無法有突破性進展...


    楚軍搞不好會因為糧草接濟不上,不得不撤軍。


    真要是這樣,就好了。


    韋孝寬看著外麵的大雨,覺得有些無奈,打仗打得需要靠天氣來逼退敵人,這仗打得可真無奈。


    不過,天氣本身就是影響戰爭的因素之一,楚軍在夏季出兵發動進攻,那就得有覺悟:碰到連日降雨導致戰事延誤,後勤運輸愈發困難。


    巡營歸來的將領們,入大帳,向韋孝寬稟報各營情況,簡而言之,一切正常。


    因為汾水在雨季容易發大水,所以周軍營地選址時就選在地勢較高處,避開汾水最高水位。


    倒不是防水攻,因為楚軍想要在這片地區的汾水上遊築壩蓄水的話,短時間內是很難做到的。


    周軍如此看重營地地勢,主要是防大雨過後河水暴漲,導致營地被衝,或者被水泡。


    若被水泡,營地產生的大量排泄物四處溢流,兵卒和牲畜容易患病。


    現在,不存在這種問題,雨再怎麽下,上漲的河水,都淹不到營地。


    而說到連日大雨導致戰事中斷,有將領打趣,說這正是兩國“五行”的此消彼長。


    周國立國時,定“水德”,所以戎服為黑色,楚國是“火德”,所以戎服為紅色。


    以五行學說而言,水克火。


    楚軍那傳言中的大威力兵器,看樣子是和火有關,畢竟都少不了“火光閃爍”的描述,所以,應了“火德”。


    現在看來,連日大雨,“水德”壓過“火德”,即“水克火”,對己方還是頗為有利的。


    這“五行相克”、“水德壓過火德”,不過是那麽一說,卻也博得諸將的會心一笑。


    這場雨,恐怕還要下幾天,所以,大仗打不起來,不過該有的提防得有,韋孝寬布置防務,重申千萬不能麻痹大意。


    為此,還特意提起老對手,齊國的段韶,作為警示:


    “昔年,東國的段韶,就是一不留神,被人用水攻,打得兵敗身亡,前車之鑒,諸位,當謹記在心。”


    他這麽一說,將領們的輕鬆之情消失不見。


    段韶的大名,周國上了歲數的將領都知道。


    段韶能征善戰,三十多年前的洛陽邙山之戰,奸相高歡被官軍(西魏)追得孤身而逃,大將賀拔勝帶人追擊,眼見著就要生擒高歡。


    卻被段韶單騎攔截。


    段韶騎馬射箭,射倒賀拔勝的坐騎,又接連射倒賀拔勝的隨從,保得高歡逃過一劫。


    所以,段韶的個人武藝,以及帶兵打仗的能力,都是出類拔萃的。


    結果,將近二十年前,段韶在攻打徐州時,一時不慎,被梁將李笠以水攻,打得兵敗身亡。


    這前車之鑒,確實要謹記在心,官軍紮營河畔,取水方便、交通便利的同時,確實要防河水暴漲,以及敵軍施展水攻。


    連日暴雨,汾水水位暴漲,所以軍中有人專門觀察水位,一旦發現異常,立刻上報。


    現在,水位在漲,但看樣子,不可能沒過營地,所以沒什麽好擔心的。


    至於水攻.....怎麽可能會有水攻?


    將領們想得明白,楚軍根本就不可能有機會,無法從容在上遊地區築壩蓄水。


    斥候可都是探得清楚,上遊數十裏地界,根本就沒有楚軍築壩的跡象。


    。。。。。。


    綿綿細雨中,楚軍大營邊上,行軍總督武祥冒雨巡營至此,站在幾座炭窯邊,看著已經改做烘幹窯的窯爐,問窯工:


    “忙得過來麽?全軍上下,那麽多人的衣物都要烘幹。”


    燒窯的窯工迴答“忙得過來”,武祥點點頭,轉頭,對跟著巡營的實習軍校生講解:


    “雨季行軍打仗,衣物的幹燥是個問題,將士們的衣物或者被褥若終日濕漉漉,很容易生病。”


    “尤其貼身衣物,若不能保證幹爽,皮膚容易漚爛,而幹糧等食物也容易發黴,將士們在這樣的環境下住宿,很容易生病。”


    他簡要的說了一通,有“實習生”舉手,得他同意,便問:


    “節下,請問這炭窯的搭建,從一開始,就是考慮到連日大雨,將士們的衣物需要大量燃料來生火、烘烤麽?”


    武祥稍微遲疑了一下,迴答:


    “是,有備無患,雨季行軍作戰,尤其要注意囤積燃料,不然,即便是現場砍伐樹木,木柴都是濕漉漉的,不好燒不是?”


    這解釋有道理,實習生們點點頭,又問了一些問題,不過,這些問題,都是陪同巡營的將領們來解答。


    武祥看著眼前這幾個炭窯,想起方才的迴答,心中一歎:不是故意隱瞞,實在是關係機密。


    此次出征,大軍要翻越太行山,攻擊河東地區,因為軍中配備了火器,所以需要動用大量火藥。


    那麽問題來了:因為火藥的用量很大,但經由山路長途運輸十分不易,且路上容易出意外,譬如火藥意外爆炸,所以,參謀們擬定了一個很特別的方案。


    大量的火藥,都是到了目的地後,譬如平陽地區,再“現場配製”。


    火藥的成分對外保密,但“有司”的相關人員清楚其成分:少量的硝、硫磺,大量的木炭。


    那麽,行軍隻需要攜帶大量的硝和硫磺,到了目的地後,現場伐木燒炭,然後用專用設備把木炭研磨成碳粉。


    再嚴格按照配比,“現場配製”火藥即可。


    如此一來,即解決了大量火藥在長途運輸過程中“易爆”的問題,也使得運輸隊的負擔少了許多。


    當然,因為沿途要使用火器攻堅,必要的火藥攜帶量還是要保證的。


    武祥正要給“實習生”們講解一些雨季行軍作戰的注意事項,隨行的參謀看了看懷表,低聲提醒:“節下,時間差不多了。”


    “是麽?準備得如何了?”武祥問,參謀迴答:“都準備好了。”


    武祥點點頭,帶著實習生們,轉到營地西側,登上新搭建的一個高台上。


    高台上有雨棚,所以登台的人們不用擔心淋雨。


    “大夥應該都已經知道,大雨之後,河水必然上漲的道理。”武祥大聲說道,指著西邊平陽城,指著平陽城後的汾水。


    “誰,能告訴我,河東地區的整體地形,像什麽?”


    實習生們紛紛舉手,武祥點了一個:“你來說。”


    “是,節下。”那實習生幹咳幾聲,說:“河東地形,為南北走向,考慮到平地和山地的形勢,類似一個葫蘆..”


    “晉陽所在平原區域,為葫蘆的上半截,平陽所在平原區域,為葫蘆的下半截,汾水自北向南貫穿而過。”


    “而葫蘆那收窄的腰部,為狹長的汾水河穀,是南北走向,此穀名為鼠雀穀,有道路連接晉陽、平陽兩大地區,自古以來,為兵家必爭之地。”


    武祥又問:“鼠雀穀,或者說,這道狹長汾水河穀沿途的幾個要地地名?”


    實習生迴答:“北端介休,南端永安,又稱霍邑。”


    武祥再問:“汾水向南出了河穀,穀口以南是何地?”


    實習生們已經研究過河東地形,對各地地名頗為熟悉,不假思索:“是洪洞,洪洞距離平陽,大概四十餘裏。”


    武祥很滿意這個迴答,看著學生們,問第二個問題:


    “如果我軍要在汾水上遊築壩,蓄水,然後掘壩放水,淹下遊平陽城,乃至汾曲的周軍,可行麽?”


    實習生們搖搖頭:“不行。”


    “你們說說理由?”


    “節下,這和地形,以及戰場形勢有關...”


    武祥見時間還早,便讓實習生們講講自己的看法,既然學生們來戰場實習,就得根據實際戰場形勢、地形,對仗怎麽打,有自己的理解。


    實習生們先開個小會,匯總意見,然後由代表來發言。


    他們不清楚武總督為何讓他們登台遠眺,不過既然有機會發表自己的見解,這個機會可不能錯過。


    他們認為水攻不現實,是因為自河穀出口以南,地勢豁然開朗,想要在汾水上築壩蓄水,工程量很大。


    真要築壩蓄水,確保蓄水量達到消滅數萬敵軍的規模,那工程量等同於將在開闊的平陽地區,修建一道橫跨東西的長牆(長壩)。


    即便是平日,這樣的工程耗時都不會短,遑論如今正在打仗,敵軍不可能坐視官軍從容築壩蓄水。


    武祥點點頭:“道理沒錯,所以,周軍隻會提防雨後汾水水位上漲,不會提防我軍用水攻,因為我軍根本就沒有條件施展水攻...”


    他一邊說,一邊環顧實習的軍校生。


    “是這樣麽?未必。”


    行軍總督的話,讓實習生們發愣:聽這意思,官軍還是有機會用水攻?


    就在這,北麵傳來些許轟鳴聲,聽上去,似乎有千軍萬馬在奔騰。


    實習生們一開始還覺得自己聽錯了,可聽著聽著,發現這不是幻聽,而是真的有千軍萬馬自北向南衝過來。


    他們舉目遠眺,看著北麵,一開始看不到什麽。


    武祥讓人拿來幾個千裏鏡,分發給實習生們,於是,他們看到了讓人難以置信的情景:


    汾水上遊河段,有一道白色長牆唿嘯著南下,移動速度很快。


    毫無疑問,汾水上遊發大水了,可是,可是...


    實習生們爭著用千裏鏡觀察汾水水情,但過了一會,他們不用千裏鏡,也能看到汾水上的劇變:


    唿嘯而來的洪水,沿著汾水河道,快速撲向平陽城。


    “水攻!!水攻!!是水攻啊!!!”


    驚唿聲起,實習生們,以及在高台上的其他人,就這麽看著洪水將平陽城瞬間包裹。


    這洪水來勢兇猛,幾乎是瞬息之間,就把汾水兩岸淹沒,當中,包括平陽城(城外地區),以及下遊汾曲。


    汾曲,即汾水彎曲之地,河道在此大幅轉向,水流變緩。


    洶湧而來的大水到了這個地方,水位必然會額外暴漲,至於會暴漲到何種程度,光是想,就讓人後背發涼。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啊....這洪水從哪來的...”實習生們喃喃著,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呆若木雞的看著大洪水就在自己麵前發生。


    明明平陽上遊數十裏汾水河段,都不可能築壩的...


    也確實沒築壩蓄水...


    武祥當然知道為什麽。


    關鍵就在鼠雀穀,在這條狹長的汾水河穀的北段,介休地區。


    在那裏的河穀築壩,即便堰壩因為趕工,壽命隻有幾日時間,也足夠蓄水了。


    他看著還在下雨的天空,看看四周一片濕漉漉,再看看已經化作汪洋的周軍大營。


    笑起來。


    為了保證斷晉陽外援,他拿下上黨地區後,分兵北上,入“晉陽盆地”,取介休。


    這是以防萬一(楚軍在平陽失利)的方案,戰前就定下了,那麽,既然拿下了介休,也該做點什麽,作為應變之策。


    譬如現在,連日下雨,導致大炮即各類火器不好用,計劃中的攻勢不得不推遲。


    但火攻不行,就用水攻!


    汾水河穀介休段的水壩,能把整個河東地區北部的雨水,以及汾水中上遊及各支流的河水都蓄起來。


    一朝釋放的大洪水,不能把平陽地區全淹了,卻能把敵軍大營給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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